清明日,无雨。
这是个反常的节气。往年此时,东京城郊应是细雨蒙蒙,纸钱飞舞,今年却天色阴沉如铁,不见半滴雨水。风从北方刮来,带着黄河岸边的血腥味和焚烧尸骸的焦臭。
酸枣门城楼上,赵恒披着大氅站在垛口后。连日的解毒治疗让他瘦了一圈,颧骨突出,眼中血丝未退,但目光依旧锐利。他望着城内——街道上人影稀疏,许多人闭门不出,但几处难民聚集的坊市,隐约可见骚动。
“陛下,”宗泽匆匆登楼,甲胄染尘,“城南难民聚集了三千余人,正朝广储仓方向移动。领头的……是几个读书人。”
“读书人?”赵恒皱眉。
“自称是‘河北流亡士子’,说朝廷苛待难民,优先配给守军家眷,老人孩童即将断粮。”宗泽声音沉重,“他们要求开仓放粮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怎样?”
“否则‘代天行道’。”
赵恒冷笑。好一个“代天行道”。金军围城,粮草是命脉,一旦开仓,秩序崩坏,不出三日全城皆乱。这背后若无推手,谁信?
“广储仓守军多少?”
“三百。但李相已调五百禁军增援。”
“不够。”赵恒转身,“传令岳飞,率新军一千,即刻赶往广储仓。告诉他——粮仓若失,提头来见。”
“是!”传令兵飞奔下城。
赵恒又看向宗泽:“老将军,你亲自去宫门。那里必有人聚集,无论他们说什么,只回一句话:‘陛下在城头,粮在仓中,城破之前,一粒米都不会少。’”
宗泽重重点头,转身欲走,又被赵恒叫住。
“若有人冲击宫门,”赵恒声音平静,“杀。”
老将军浑身一震,深深看了皇帝一眼,抱拳离去。
城楼上只剩赵恒与几名亲卫。他望向南方——那里是广储仓的方向,黑烟已隐约升起。
果然,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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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储仓外,人潮如沸。
三千余难民,男女老幼皆有,挤在仓前广场。前排是几十个青壮男子,手持棍棒、菜刀,神情激动。中间是那几个“河北士子”,身穿破旧儒衫,正声嘶力竭地演讲:
“……朝廷说同甘共苦!可守军家眷每日还有两碗稠粥,我们这些逃难来的,只有一碗稀汤!老人孩子眼看要饿死,粮仓里却堆满粮食!这是什么道理?!”
“开仓!”
“开仓!开仓!”
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仓前三百守军结成盾阵,长枪如林,但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,无人敢先动手。
仓门内,仓使刘琯急得团团转。他是个文官,哪见过这阵势。
“李相的援军呢?岳统制的新军呢?!”
“报——援军被难民堵在巷口,进不来!”
“什么?!”
正慌乱间,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:“诸位父老!静一静!”
何栗分开人群,走到最前。他今日未穿官服,只一身素色襕衫,像个普通老儒。
“是何尚书!”有人认出他。
何栗拱手,声泪俱下:“诸位受苦了!本官身为刑部尚书,未能护佑百姓,愧对朝廷,愧对苍生啊!”他转身面向粮仓,高声道,“刘仓使!开仓吧!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何况是数千条性命?!”
刘琯脸色发白:“何、何尚书,未有陛下旨意,下官不敢……”
“陛下病重,不知民间疾苦!”何栗厉声道,“我等臣工,当为君分忧,为民请命!今日若饿死一人,便是你我之罪!开仓——责任本官一力承担!”
这话点燃了最后的理智。人群开始冲击盾阵,棍棒与盾牌碰撞,惨叫与怒吼混杂。
就在此时,马蹄声如雷。
一队骑兵从侧面巷口硬生生撞入人群,马匹嘶鸣,铁蹄踏地。为首者银枪白马,正是岳飞。
“住手!”岳飞勒马,声如洪钟,“冲击粮仓者,以通敌论处,格杀勿论!”
人群稍滞。但前排那几个青壮却嘶吼:“岳将军!你也是贫苦出身,难道要看着乡亲饿死吗?!”
岳飞扫视众人,目光最终落在何栗身上:“何尚书,你在此作甚?”
“本官为民请命!”何栗昂首,“岳将军,你难道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刀兵吗?”
“百姓不会冲击粮仓。”岳飞一字一顿,“只有乱民才会。”
他抬手,身后新军齐刷刷亮出兵器——不是刀枪,而是包着厚布的棍棒。
“奉陛下旨意:所有人即刻散去,各回安置点,今日配给照常发放。若执迷不悟……”岳飞声音转冷,“棍棒之下,生死不论。”
人群犹豫了。但就在这时,粮仓侧面突然传来惊呼:“起火了!”
众人望去,只见粮仓西侧围墙外,浓烟滚滚而起——有人从外面放火!
混乱瞬间爆发。人群如炸开的蚁窝,有人想救火,有人想趁乱抢粮,有人惊恐逃窜。守军阵型被冲垮,新军的棍棒在人潮中挥舞,却挡不住疯狂的洪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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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飞目眦欲裂:“救火队!上!”
但来不及了。火借风势,迅速蔓延到仓内。更可怕的是,混乱中有人打开了仓门——不是守军,是混在难民中的奸细。
粮食暴露在火光与疯狂面前。
“封门!”岳飞嘶吼,率亲兵死守仓门。棍棒换成了刀,血开始飞溅。
何栗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,官帽掉落,发髻散乱。他看着眼前的修罗场,眼中却闪过一丝诡异的平静。
计划,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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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枣门城楼。
赵恒看着城南升起的黑烟,听着隐约传来的喧嚣,脸色铁青。
“陛下,”陈东气喘吁吁奔上城楼,“查清了!领头的‘河北士子’中,有一人叫周安,是吴幵妻弟的门生!他们三日前与张去为的人在茶楼密会过!”
果然。
“张去为现在何处?”
“不见了。”陈东咬牙,“臣带人去他藏身的宅子,早已人去楼空,只找到这个——”
他呈上一块玉佩。羊脂白玉,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,背面刻着两个字:茂则。
张茂则。哲宗朝的太监,张去为的叔祖。
赵恒握紧玉佩,骨节发白。这条线,终于浮出水面。
“陛下!”又一个传令兵冲上城楼,满身是血,“广储仓火势失控,岳将军死守仓门,但难民太多,新军伤亡惨重!何尚书……何尚书当众晕厥,被百姓抬走了!”
晕厥?是趁乱脱身吧。
赵恒深吸一口气。肩头的余毒在怒火中翻腾,针扎般的痛楚传遍全身。但他不能倒,至少现在不能。
“陈东。”
“臣在!”
“你持朕金牌,去皇城司,调所有还能动的人,全城搜捕张去为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“是!”
“石五。”
老卒从阴影中走出:“陛下。”
“你带五十名老兵,去‘请’何栗。若他反抗……”赵恒顿了顿,“格杀勿论。”
石五眼中凶光一闪:“遵旨!”
两人领命而去。赵恒转身看向城南的火光,忽然咳嗽起来,咳出一口黑血。
“陛下!”亲卫慌忙上前。
赵恒摆手,用袖口擦去血迹,声音嘶哑却坚定:“备马。朕去广储仓。”
“陛下不可!那里太乱……”
“正因乱,朕才要去。”赵恒走下城楼,“传令全城:陛下亲赴广储仓。让所有人都看着——他们的皇帝,没躲在深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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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储仓前,已成地狱。
火势蔓延到三座粮囤,黑烟遮天蔽日。仓门前尸横遍地,有难民,也有新军。岳飞浑身浴血,银枪已折,改持一把卷刃的刀,仍在死守。
他身边只剩不到百人。
“将军,守不住了……”副将哽咽,“火太大了!”
岳飞看着仓内熊熊烈焰,看着那些在火中哭嚎的身影——有抢粮的乱民,也有救火的守军,在火海中并无区别。
他忽然想起陛下那日的话:“有些仗,比命重要。”
“封门。”岳飞哑声道。
“什么?”
“封死仓门。”岳飞重复,“不能让火势蔓延到其他粮囤。用沙土,用尸体,什么都行——把门堵死!”
这是最残酷的命令。仓内还有活人。
但副将懂了。他红着眼嘶吼:“封门!”
幸存的新军开始搬运一切能搬的东西,堆积在仓门口。仓内传来绝望的捶打和哭喊,但声音越来越弱。
就在这时,马蹄声再次响起。
不是金军,是一支小小的骑兵队,约二十骑。为首者玄色大氅,面色苍白如纸,却坐得笔直。
“陛……陛下?”岳飞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赵恒勒马,目光扫过这片炼狱。火光照亮他瘦削的脸,也照亮每一双惊愕的眼睛。
“岳将军,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盖过所有喧嚣,“辛苦了。”
岳飞单膝跪地,声音哽咽:“末将……无能!”
“你做得够好了。”赵恒下马,走到仓门前。火舌已舔到门框,热浪扑面。他看着门内最后的火光,看着那些渐渐不再动弹的影子,缓缓闭眼。
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决绝。
“传朕旨意。”他转身,面对所有还能站立的人——守军、新军、以及那些惊恐未散的难民,“广储仓已毁,但城中还有永丰仓、丰济仓。从今日起,所有粮仓,由朕亲掌。”
他拔出佩剑,插在焦土之上。
“凡冲击粮仓者,无论何人,无论何由——”
剑刃映着火光,寒芒凛冽。
“杀无赦。”
死寂。只有火焰噼啪作响。
然后,一个老难民颤巍巍跪下:“陛……陛下……我们只是饿……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看向他,“所以从今日起,朕与你们同食。朕吃多少,你们吃多少。朕若饿死,你们再反不迟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传遍全场:
“但在此之前,谁敢再动一粒军粮,便是与全城百万生灵为敌。”
“朕,必诛之。”
风卷着灰烬与血腥味,盘旋而上。城南的火光渐渐黯淡,但另一场风暴,正在酝酿。
远处巷口,石五带人押着何栗走来。这位刑部尚书官袍破碎,脸上带伤,但眼神依旧平静。
他看着赵恒,看着插在地上的剑,忽然笑了。
“陛下好手段。”他说,“但您以为,这就赢了吗?”
赵恒回视他:“何尚书以为呢?”
“槐庭……”何栗轻轻吐出两个字,“不止一人。”
话音未落,异变陡生!
何栗猛地挣脱束缚,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,不是刺向赵恒,而是刺向自己的咽喉!
石五反应极快,一把抓住他手腕。但何栗力大惊人,竟带着石五一起扑向赵恒!
岳飞飞身挡在驾前,刀光一闪——
何栗僵住。匕首离赵恒心口只有三寸,却再也无法前进。他低头,看着从自己胸口透出的刀尖,眼中闪过复杂神色:有解脱,有不甘,还有一丝……嘲弄。
“陛下……”他咳着血,“您……永远找不到……”
话未说完,气绝。
尸体倒地,溅起尘土。
赵恒站在原地,看着何栗死不瞑目的眼睛,看着那把几乎刺中自己的匕首。
槐庭不止一人。
张去为还在暗处。
而粮仓的火,烧掉的不仅是粮食,更是本就脆弱的信任。
他抬头,望向北方金军营垒。
完颜宗翰,此刻一定在笑吧。
但笑到最后的,未必是他。
赵恒弯腰,拔出插在地上的剑。
剑身映着他苍白的脸,也映着身后渐渐熄灭的火光。
“清理战场。”他收剑入鞘,“统计损失,安置伤者,清点余粮。”
“然后——”
他转身,看向东京城深处。
“把藏在洞里的老鼠,一只一只,揪出来。”
夜幕降临时,城南的火终于完全熄灭。焦黑的粮囤如巨大的墓碑,矗立在暮色中。
而皇城司的档案库里,陈东点着烛火,正一页页翻找。他要找到所有与“张茂则”有关的人,所有可能与“槐庭”有牵连的线索。
窗外,清明无月。
只有满城饥饿的呻吟,和北方金军营中隐约的号角。
新的一天,不会更好。
但战斗,必须继续。
(第十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