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五带回的消息让赵恒沉默了很久。
皇城司都知张去为,这是个在史书上几乎找不到痕迹的名字,但赵恒记得——靖康之变后,此人随徽宗南渡,在内侍省一路高升,最终成为赵构晚年最信任的宦官之一。一个本该在江南的人,此刻却出现在东京,且与何栗深夜密会。
“他们说了什么?”赵恒问。
“离得远,听不清。”石五低声道,“但张去为交给何尚书一个锦盒,何尚书收下时手在抖。之后张去为从后门离开,小人跟了一程,见他进了……进了宗泽老将军府邸隔壁的宅子。”
赵恒眼神一凝。
宗泽府邸隔壁,住的是李纲。
这局棋,比他想得更深。
“继续盯着,不要惊动任何人。”赵恒顿了顿,“尤其是张去为,他既是内侍,必是太上皇的人。查清楚他在东京还有哪些联络。”
石五领命退下。赵恒靠回榻上,肩头的余毒在子时行针后已缓和许多,但虚弱感仍在。周振再三叮嘱:七日之内不可动怒劳神,否则前功尽弃。
可眼下,不动怒不劳神,等于把刀递给敌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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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朝会,何栗果然发难。
不是直接的攻击,而是捧着一卷裱糊精美的绢本,跪呈御前:“陛下,此乃东京士绅、耆老、商贾联名所上‘万民书’,计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九人署名。”
赵恒展开。绢上文字恳切,大意是:陛下龙体欠安,乃国之大忧。值此危难之际,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,暂居内宫静养,朝中军政可由三省六部重臣“共议决之”,待陛下康复,再亲理万机。
“共议决之”四个字,写得格外工整。
“何尚书用心了。”赵恒合上绢本,“只是这‘万民’之中,为何大多是城南富户?城北守军家眷、新入城的难民,为何一个名字也无?”
何栗面不改色:“百姓皆感念陛下恩德,唯恐扰陛下静养,故托臣等代为陈情。守军家眷忙于支前,难民初至未安,故而……”
“故而代他们做主了?”赵恒打断。
殿内气氛骤然紧绷。
“臣不敢!”何栗伏地,“臣一片赤诚,皆为陛下龙体,为大宋社稷啊!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语气放缓,“何尚书忠君爱国,朕心甚慰。只是这‘共议’之说……依我大宋祖制,军政大事,当由天子独断。若开此例,日后恐生掣肘。”
他看向群臣:“诸位觉得呢?”
李纲第一个出列:“陛下所言极是!非常之时,正需乾纲独断!‘共议’之说,看似稳妥,实则贻误战机,断不可行!”
宗泽紧随其后:“老臣附议!守城如救火,岂容七嘴八舌!”
但接下来,出列附议何栗的竟有十余人——大多是六部侍郎、各寺少卿等中层官员,其中不乏前几日还主战的。他们言辞恳切,皆以“陛下龙体”为由,请暂缓亲政。
赵恒静静听着,心中了然。
这些人未必都是何栗一党,但金军昼夜佯攻已持续五日,守军疲惫,伤亡日增,粮荒加剧,恐慌在蔓延。他们怕了,想找个稳妥的退路——而“众臣共议”,听起来比“天子独断”更安全,至少不用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“病重”的皇帝身上。
人性如此,无可厚非。
但东京城,赌不起。
“诸位爱卿的心意,朕明白了。”赵恒缓缓起身,虽脸色苍白,但脊背挺直,“既然说到祖制——太祖皇帝有训:‘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’。今金虏兵临城下,便是卧榻之侧的鼾声。朕若此时退居内宫,何颜面对太祖太宗?”
他走下御阶,脚步虚浮却坚定:“‘万民书’朕收下了,这是百姓对朕的关切。但守城之责,朕不会卸,也不能卸。从今日起,朕移驾酸枣门城楼——朕在哪里,朝廷就在哪里,中枢就在哪里。”
满殿哗然。
“陛下不可!”宗泽、李纲齐跪,“城楼危险,陛下龙体……”
“正因危险,朕才要去。”赵恒看向何栗,“何尚书,你说呢?”
何栗脸色变幻,最终躬身:“陛下……英武。”
那眼神里,有一闪而过的错愕,也有更深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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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枣门城楼被改造成临时行宫,其实不过是在箭楼内隔出一间静室,铺上被褥,置一书案。赵恒搬进来的当日下午,金军的佯攻就停了。
不是仁慈,是完颜宗翰在重新评估。
“赵构疯了?”金军大帐内,完颜宗翰盯着探马回报,“拖着病体上城墙?他就不怕流矢?”
“或许……是故作姿态。”汉人模样的文士沉吟,“但此举确实稳住了宋军军心。探子报,酸枣门守军士气大振,连今日配给又减了一成都无人抱怨。”
“那我们该如何?”
“将计就计。”文士微笑,“他不是要演‘与士卒同甘苦’吗?那就让他演。大帅可下令,暂停强攻,转为长期围困。同时……在城内加点柴火。”
“柴火?”
“谣言。”文士低声道,“就说赵构其实已病入膏肓,上城墙是回光返照,不出三日必崩。再传,扬州太上皇已密令江南诸路不得北援,东京已是弃子。”
完颜宗翰眯起眼:“这些谣言,槐庭能散出去?”
“能。”文士点头,“而且,臣还有一策——断粮。”
“东京粮草不是早就紧张?”
“是紧张,但还能撑。”文士取出一张草图,“这是臣绘制的东京粮仓分布图。最大的永丰仓在城西,有重兵把守。但次一等的广储仓、丰济仓,守备薄弱。若能让城中自己乱起来,哄抢粮仓……”
完颜宗翰眼睛亮了:“如何做?”
“三日后是清明。”文士缓缓道,“按宋人习俗,当祭祖扫墓。可如今城外遍地尸骸,城内饿殍渐增,正是怨气最盛之时。若此时有流言称:朝廷将停发难民口粮,优先供给守军家眷;又说陛下已密令,七十岁以上老者、十岁以下孩童,明日开始不再配给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民变,指日可待。”
帐内烛火跳跃,映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。
而此刻,酸枣门城楼上,赵恒正在看另一份图。
不是粮仓分布,而是皇城司的编制名册——陈东连夜从档案库翻出的旧档。张去为的名字赫然在列,职位是“皇城司勾当官”,靖康元年正月前的记录一片空白,之后随徽宗南渡。
“勾当官……”赵恒指尖点着这个职位,“掌侦缉、刺探、监察百官。难怪他能无声无息潜入东京。”
“陛下,”陈东低声道,“臣还查到一事:张去为有个侄子在太医局当差,正是……王青。”
所有线索瞬间串起。
王青被张去为控制,在初处理箭伤时下毒,事成后灭口。何栗与张去为勾结,一个在明查案,一个在暗操纵,既要赵恒的命,也要夺他的权。
“但何栗为何要献解药?”陈东不解。
“因为他要的不是朕立刻死。”赵恒咳嗽两声,“朕若暴毙,李纲、宗泽必拥立新君,死守到底。但朕若缠绵病榻,无力理事,朝政便可落入‘众臣共议’——而何栗,必是主议之人。”
他望向窗外暮色:“等朕‘自然病亡’,他便可挟‘众议’掌权,届时开城投降,在金人那里换个宰相当当,岂不比如今在东京等死强?”
陈东倒吸一口凉气:“那李相、宗老将军他们……”
“他们未必知情。”赵恒摇头,“张去为选李纲隔壁落脚,或许就是想制造假象,让朕疑心李纲。一旦君臣相疑,东京不攻自破。”
好毒辣的计策。
“陛下,我们该如何应对?”
赵恒沉思良久,忽然问:“陈东,你信不信朕?”
陈东毫不犹豫:“信!”
“那好。”赵恒取过纸笔,飞快写下一道密旨,“你持此旨,去见岳飞。告诉他三件事:第一,新军操练照旧,但暗中挑选五百绝对忠诚之士,随时待命。第二,派人盯住广储仓、丰济仓,若有异动,先斩后奏。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查清楚,何栗与张去为之间,还有没有第三人。”
陈东接过密旨,重重点头,转身离去。
赵恒独自留在静室。肩头余毒在暮色降临时又开始隐隐作痛,周振进来行针,见他脸色比上午更差,忍不住劝:“陛下,今日劳神过度,今夜必须安歇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前功尽弃,朕知道。”赵恒苦笑,“但周老,有些事,比命重要。”
行针时,他疼得浑身冷汗,却咬紧牙关不吭声。烛火映着墙上晃动的影子,像一场无声的搏斗。
针毕,周振收拾药箱,犹豫着开口:“陛下,老臣有一言……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讲。”
“今日太医院有人议论,说……说陛下之毒,似与当年哲宗皇帝所中之毒,症状相同。”周振声音发颤,“哲宗皇帝当年也是箭伤后毒发,太医束手,最终……而当年伺候哲宗皇帝的太监里,有个叫张茂则的,后来被贬出京。那张茂则……是张去为的叔祖。”
赵恒瞳孔骤缩。
哲宗赵煦,二十四岁暴毙,死因成谜,史书只记“病逝”。若真是中毒……
“此事还有谁知道?”
“老臣已严令太医院不得外传。”周振跪地,“但若何栗、张去为他们早有此谋,恐怕……”
“朕明白了。”赵恒扶起他,“周老,此事烂在肚里,对谁都不要说。包括宗泽、李纲。”
“老臣遵旨。”
周振退下后,赵恒看着跳跃的烛火,忽然觉得彻骨寒冷。
这不是简单的权争,而是延续了数十年的阴谋。张去为背后,可能不只是徽宗,而是一个深植于宫廷的势力,从哲宗朝就开始布局,等待时机。
他们的目的,或许从来就不是保宋,而是……毁宋。
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已过子时。
赵恒躺下,却毫无睡意。肩头的痛、心中的疑、肩上的重担,交织成网。他想起穿越前的自己,那个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的学生,何曾想过会卷入这样的漩涡。
但既然来了,既然坐了这个位置,有些仗就必须打。
有些真相,就必须揭开。
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。
他闭上眼睛,默默计算:离七日解毒期满还有四天。四天内,必须稳住朝局,揪出槐庭,守住粮仓。
然后……
他想起岳飞,想起那个在历史上含冤而死的英雄。
这一次,绝不让历史重演。
绝不让。
夜色深沉,东京城在饥饿与恐惧中沉睡。而几处暗室里,密谋仍在继续。
城南某宅,张去为正在烛下写信:“上覆太上皇:构儿病重仍强撑,疑心已起,然棋局仍在掌控。何栗可用,但需提防其首鼠两端。粮仓之事已安排,清明必乱……”
写到这里,他停笔,侧耳倾听。
窗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,一闪即逝。
张去为眼神一冷,迅速烧掉信纸,吹灭烛火。
黑暗中,他无声抽出匕首。
棋局到了最关键处,每一步,都可能见血。
(第十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