箭毒是在朝会上发作的。
赵恒正在听户部奏报存粮数目——仅够全城二十三日用度了,即便每日只供两顿稀粥。他刚要开口下令再减配给,突然眼前一黑。
不是晕眩,而是视野骤然收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头颅。耳边嗡嗡作响,李纲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。他试图抬手扶住御案,手臂却重如灌铅。
“陛下?”离得最近的宗泽最先察觉不对。
赵恒张嘴,想说什么,喉头一甜。
一口黑血喷在御案奏折上,洇开触目惊心的暗红。
“护驾!”
“太医!快传太医!”
殿中大乱。赵恒最后看见的是宗泽惊骇的脸,然后是李纲扑上来的身影,再然后……黑暗彻底吞没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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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醒来时,已在寝宫。
烛火摇曳,窗外天色昏暗,不知是暮是晨。赵恒感到浑身虚脱,每一寸骨头都在疼,尤其是肩头箭伤处,灼痛如火烧。
“陛下醒了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赵恒勉强侧头,看见床榻边站着三人:太医局提举周振、院判许愈,还有……一个他没想到的人,刑部尚书何栗。宗泽和李纲守在门口,脸色铁青。
“朕……”一开口,声音嘶哑如破锣。
“陛下莫要说话。”周振年近七旬,是大宋太医局最资深的老太医,此刻眉头紧锁,“您中的是‘牵机引’,此毒初时症状似伤口恶化,七日后方显真容,毒入心脉则……”
“则如何?”赵恒问。
周振沉默片刻:“药石罔效。”
寝宫内死寂。
李纲猛地转身:“谁能给陛下下毒?!箭是金人的,但陛下回城后伤口由太医局亲手处理,每日换药……”
“李相慎言。”何栗缓缓开口,他五十余岁,面白无须,气质儒雅,是朝中有名的“中立派”,“太医局上下皆经核验,周老提举更是三朝老臣,岂会……”
“朕知道不是太医局。”赵恒打断他。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箭上的毒,不是金军惯用的。”赵恒回忆着史书知识,“金人善用‘黑箭’——箭镞涂马粪,中者伤口溃烂,但发作慢,不至吐血。而‘牵机引’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是江南传来的方子。”
周振眼睛一亮:“陛下博闻!确实,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有载:‘牵机引,出闽越,以七种毒虫配三花草,初时无征,七日后心脉绞如机杼牵拉,故名。’”
“江南。”宗泽咬牙切齿,“是扬州那边……”
“无凭无据,不可妄测。”何栗再次打断,“或许是金人得了此方,也未可知。”
赵恒看向何栗。这位刑部尚书在历史上是个复杂人物:靖康时曾主战,汴京陷落后被俘北去,宁死不屈,最后绝食而亡。但那是历史上的何栗。
现在的何栗,太干净了。
在这样一个主战派与主和派激烈斗争的时刻,一个刑部尚书能保持“中立”,本身就是最大的可疑。
“何尚书,”赵恒缓缓道,“依你之见,此事该如何查?”
“当由刑部、大理寺、御史台三司会审。”何栗不假思索,“彻查陛下回城后所有接触御药之人,包括太医、内侍、乃至换药时在场的将领、官员。”
“范围太大,恐扰军心。”李纲反对。
“李相此言差矣。”何栗正色,“谋害天子,乃十恶不赦之首。若不彻查,日后……”
“好了。”赵恒摆手,“就按何尚书说的办。不过——由何尚书亲自督办。”
何栗躬身:“臣遵旨。”
“但朕有一个要求。”赵恒补充,“调查须秘密进行,不得惊动朝野,更不得影响守城。对外就说……朕旧伤复发,需静养数日。”
“陛下!”宗泽急道,“金军若知陛下病重,必趁势猛攻!”
“所以他们不能知道。”赵恒看向周振,“周老,这毒,你能解吗?”
周振与许愈对视一眼,欲言又止。
“说实话。”
“能解,但……”周振艰难开口,“缺一味主药,‘三花草’。此草只生于闽越湿热之地,东京从未有过储备。老臣已查过太医局所有药库、城中各大药铺,皆无。”
“替代之法?”
“有。”许愈年轻些,胆子大,“可用‘七叶一枝花’替代,此药京中尚有存货,但药性猛烈,须以金针刺穴引导,过程……极为痛苦,且只有三成把握。”
三成。
赵恒沉默。寝宫内烛火噼啪作响,映着每个人凝重的脸。
“陛下,”何栗忽然开口,“臣有一言。陛下身系社稷,万不可行险。不如……暂缓解毒,先以温和汤剂压制毒性,待城围解后,再遣人往江南寻药。”
“暂缓?”宗泽怒道,“七日后毒入心脉,如何等得及城围解?!”
“那也不能让陛下冒七成失败的风险!”何栗寸步不让,“若陛下有个闪失,东京立时便破!”
两人争执起来。
赵恒却看向周振:“若用‘七叶一枝花’,何时开始?”
“今夜子时。”周振道,“子时阴气最盛,可稍抑此药燥烈之性。”
“那就今夜。”赵恒决断。
“陛下三思!”何栗跪地,“此举太过凶险,臣请陛下……”
“朕意已决。”赵恒看向他,“何尚书,你的好意朕心领了。去查案吧,三日内,朕要知道结果。”
何栗还想再劝,但触及赵恒眼神,终究闭口,叩首退下。
待他走后,赵恒对周振道:“解毒之事,除在场诸位,不得告知任何人。包括何栗。”
周振一怔:“陛下怀疑何尚书……”
“朕谁也不信。”赵恒缓缓躺下,“除了你们。”
他闭上眼。
肩头的灼痛一阵阵袭来,像有无数细针在血管里游走。但他脑中更清醒了:箭毒来得太巧,正好在烧毁金军粮草、士气大振之时。下毒者不仅要他的命,还要瓦解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。
会是扬州那边吗?徽宗再昏聩,也不至于弑子。
那就是东京城内,还有他没挖出来的根。
“槐庭……”
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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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,太医局密室。
赵恒赤裸上身趴在榻上,肩头伤口已呈紫黑色,向四周蔓延出蛛网般的黑线。周振用银针试毒,针尖入肉即黑。
“毒已至‘膏肓’。”老医官手在抖,“陛下,现在停手还来得及。”
“继续。”赵恒咬着软木。
许愈端来药碗。汤色赤红如血,热气蒸腾,散发刺鼻的辛辣味。赵恒接过,一饮而尽——像吞下了一团火,从喉咙烧到胃,再烧遍四肢百骸。
“呃……”他闷哼出声,浑身肌肉瞬间绷紧。
“快!金针!”
周振手法如飞,七十二根金针依次刺入赵恒后背要穴。每刺一针,赵恒就剧烈抽搐一次,汗水如雨,浸透身下棉褥。
剧痛。不是伤口痛,而是骨头里、血管里、内脏里的痛,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。他死死咬住软木,口中已满是血腥味。
“陛下忍住!”许愈按住他乱蹬的腿,“药性在攻毒,须将毒血逼出!”
一刻钟后,赵恒肩头伤口开始渗出黑血,黏稠如墨,滴在铜盆中滋滋作响。黑血流了约半碗,逐渐转红。
“成了!”周振声音发颤。
但赵恒已听不见。他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昏迷中,他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自己还在现代大学的图书馆,正熬夜写那篇关于靖康之变的论文。电脑屏幕上的字模糊不清,他揉了揉眼睛,再看时,屏幕变成了东京城墙,上面挂满尸体。
其中一个尸体转过头来,竟是岳飞。
“陛下……”岳飞七窍流血,“为何不救末将……”
赵恒惊醒。
窗外天已微亮。他浑身湿透,像从水里捞出来,但肩头的灼痛减轻了,呼吸也顺畅许多。
“陛下醒了!”守在榻边的陈东惊喜道。
赵恒艰难转头,看见陈东眼窝深陷,显然一夜未眠。宗泽、李纲也在,还有周振、许愈,众人皆面带倦色,但眼中都有喜色。
“毒……解了?”赵恒声音虚弱。
“解了大半。”周振递上药碗,“但余毒未清,须连续服药七日,每日子时行针。这七日,陛下绝不可动怒、动武、劳神,否则前功尽弃。”
赵恒苦笑。不动怒?不动武?不劳神?在这围城之中,哪一条都做不到。
“昨夜……可有人探听消息?”
李纲神色一肃:“有。刑部来了三拨人,说要‘协助太医局保护陛下’,被老臣挡回去了。还有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何尚书亲自来过,带了一株‘三花草’,说是刚在城南某药铺查获的。”
赵恒眼神一凝。
“草呢?”
“在此。”周振从药箱取出一个锦盒,打开,里面是一株干枯的草药,叶分三瓣,茎呈紫黑,“确实是三花草,且是五年以上的老药。”
“刚查获的?”赵恒冷笑,“东京被围月余,城南药铺若有此药,早该被太医局征用了。”
众人脸色都变了。
“何栗……”宗泽握紧刀柄。
“先别动他。”赵恒摆手,“他既敢献药,就料到我们会疑心。这株草是试探,也是警告——告诉我们,他手里有解药,也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。”
“那陛下打算……”
“将计就计。”赵恒看向周振,“周老,这药能用吗?”
周振仔细检查:“药是真的,无毒。但若与陛下现在服用的‘七叶一枝花’同用,会冲克药性,轻则功亏一篑,重则……立毙。”
“好。”赵恒点头,“你就对何栗说,此药珍贵,需配齐辅药方可使用,请他再宽限几日。”
“陛下要拖时间?”
“朕要看看,”赵恒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,“这位何尚书,到底是谁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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辰时,垂拱殿。
赵恒强撑着上朝,脸色苍白,但坐得笔直。朝臣们见他无恙,明显松了口气——皇帝若此时驾崩,东京顷刻即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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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”何栗第一个出列,神情关切,“龙体可好些了?”
“劳何尚书挂心,已无大碍。”赵恒淡淡道,“倒是何尚书献药之功,朕记下了。”
“此乃臣分内之事。”何栗躬身,话锋一转,“只是……臣昨夜查案,发现一事蹊跷。”
“讲。”
“陛下回城当日,负责为陛下初步处理箭伤的,并非太医局正职医官,而是一个刚入太医局三月的学徒,名叫王青。”何栗抬头,“此人今晨……悬梁自尽了。”
殿内哗然。
“自尽前,他留了遗书。”何栗呈上一张纸,“自言因疏忽致陛下伤口恶化,畏罪自杀。”
赵恒接过纸,字迹工整,甚至有些秀气,内容也与何栗说的一致。但太工整了,工整得像提前准备好的。
“王青家中可查了?”
“查了。独子,父母早亡,平日沉默寡言,无异常。”何栗顿了顿,“只是……他有个未婚妻,在城南‘济世堂’药铺做使女。那药铺的东家,是吴幵的远房表亲。”
线索连上了。
吴幵已死,但他的关系网还在。王青被胁迫或收买,在初处理伤口时做了手脚,然后被灭口。而“济世堂”,正好是何栗“查获”三花草的地方。
一切都指向一个早已被铲除的旧势力。
太完美了。
完美得像有人故意布置的现场。
“何尚书辛苦了。”赵恒收起遗书,“此案既已明朗,便到此为止吧。王青虽有过,但人死罪消,不必牵连家人。”
何栗明显一怔:“陛下仁德。只是……幕后主使尚未查明,是否……”
“吴幵已死,范琼已诛,余党皆已伏法。”赵恒打断,“不必再深究了,徒耗人力。”
他扫视群臣:“当下要务,仍是守城。李相,配给再减一成,从朕的内膳开始减。宗泽,城墙破损处加紧修补。岳飞,新军操练不可懈怠。”
一一部署完毕,赵恒起身,身形微晃,又站稳。
“诸位,”他声音不大,却传遍大殿,“朕与你们,与东京百万军民,同食一锅粥,同守一座城。城在,朕在。城亡——”
他顿了顿。
“朕与诸位,俱亡。”
退朝后,赵恒回到寝宫,刚坐下,又是一口血咳出。这次是鲜红的。
“陛下!”陈东慌忙上前。
“无碍。”赵恒擦去血迹,“去把石五叫来。”
半刻钟后,漕工出身的老兵跪在榻前。
“石五,”赵恒低声道,“朕要你做一件事。”
“陛下吩咐!”
“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,盯住何栗。不是刑部的人盯,是你私下盯,看他每日见谁、去何处、收何物。”
石五眼睛一亮:“陛下怀疑……”
“去吧。”赵恒闭上眼睛,“记住,宁可跟丢,不可暴露。”
石五重重点头,悄声退下。
寝宫重归寂静。赵恒躺下,感受着体内余毒带来的阵阵虚痛。
何栗献药是真,查案是真,甚至那株三花草可能真是救命药。但这一切,太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。
下毒者要杀他,献药者要救他。
也许是同一人。
也许,那人要的不是他死,而是他虚弱,是他在最需要振作军心的时候,缠绵病榻,无力掌控全局。
赵恒想起梦中岳飞七窍流血的脸。
“槐庭……”他喃喃,“你到底是谁?”
窗外,春日阳光正好,照在宫墙上,却驱不散这座城的寒意。
而城北,金军营中,完颜宗翰正听着细作传回的消息。
“宋主吐血昏迷,朝野震动?”他眯起眼,“消息确凿?”
“确凿。昨夜太医局灯火通明,今晨宋主虽勉强上朝,但面色惨白,中途咳血。”
完颜宗翰大笑:“天助我也!传令,明日开始,四面佯攻,昼夜不息。我要让赵构,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!”
帐下众将轰然应诺。
只有那个汉人模样的文士,轻声自语:“病重?还是……将计就计?”
他看向东京城方向,眼中闪过疑虑。
这场博弈,似乎比他想象的,更深。
(第十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