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河在夜色中漆黑如墨,只有水波反射着稀疏的星光。一百条小舟用麻绳相连,每船三人,桨叶包着厚布,入水无声。
赵恒在首船船头,半蹲着身子,眼睛适应着黑暗。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也能听见身后那些死士压抑的呼吸——这些人大多是岳飞从新军中挑选的,也有几个是自愿报名的禁军老兵,最年轻的只有十七岁。
“陛下,”船尾掌舵的老兵低语,“前面三里是金军第一道水哨,有三条巡船,每船十人。”
赵恒点头。这老兵叫石五,原是黄河上的漕工,金军南下时全家死在渡口,只剩他一人逃到东京。他熟悉这段水道,闭着眼都能画出来。
“巡船什么时辰换岗?”
“子时三刻,还有两炷香。”
“够我们过去吗?”
石五眯眼算了算:“若全速划,够。但会起水声。”
赵恒沉吟片刻:“减速,贴着右岸苇丛走。告诉后船,人下水推船,用芦苇做掩护。”
命令被悄声传递。很快,百条小舟的船夫都滑入水中,初春的河水刺骨,却无人吭声。他们推着船,在茂密的芦苇丛中缓缓前进。
远处,金军巡船的火光隐约可见。赵恒甚至能听见船上金兵的谈笑声,用的是生硬的汉语,谈论着昨日抢来的财物。
一条船从不到二十丈外滑过。赵恒屏住呼吸,看见船头金兵举着火把照向水面,火光扫过芦苇丛,最近时离他们只有五丈。
然后远了。
队伍继续前进。半个时辰后,石五低声道:“过了水哨,前面是金军水营,约五十条船泊在左岸。再往前五里,就是粮草大营的后岸。”
赵恒望向左侧。黑暗中能看见连片的船影,桅杆如林,隐约有灯火。金军主力虽在陆上围城,但水军也控制了这段汴河,以防宋军从水路突围。
“陆路佯攻该开始了。”他喃喃。
话音未落,北方突然传来喊杀声!
火光骤起,映红了一片天空。是酸枣门方向——岳飞的佯攻开始了。
金军水营立刻骚动。号角声、呼喊声、船只碰撞声,许多金兵从船舱涌出,朝北岸张望。
“走!”赵恒低喝。
机会稍纵即逝。百条小舟全力划出苇丛,顺流而下,如离弦之箭。金军注意力全被北岸吸引,竟无人发现这支小小的船队。
五里水路,不过一刻钟。
粮草大营出现在右岸。那是一片连绵的营区,几十座巨大的草垛和粮囤在夜色中如山峦起伏,周围是木栅栏,隐约可见巡逻的火把。
“陛下,”石五声音发紧,“岸上有哨塔三座,每塔五人。栅栏内还有巡逻队,约百人。硬冲……冲不进去。”
赵恒仔细观察。营区临河一侧防卫较弱,只有一道木栅,但栅栏后就是粮垛,若能突破栅栏,一点火星就能引发大火。
“看见那三座哨塔了吗?”他指向岸边,“中间那座正对河道,左右两座视野有死角。我们从左塔与中塔之间的死角上岸。”
“可栅栏……”
“栅栏我来解决。”赵恒从船底取出一个陶罐,里面是他亲自调配的强效火药——硝石比例提到八成,混合了铁屑和碎瓷,“这罐子能炸开栅栏,但声音会惊动所有人。所以动作要快:炸开栅栏,冲进去,十人一组分头点火,一刻钟内必须撤回船上。”
死士们默默点头。
小舟悄无声息靠岸。赵恒带二十人率先下船,贴着河滩阴影摸向栅栏。其余人留在船上接应。
栅栏是碗口粗的原木打入地下,高约一丈。赵恒将火药罐塞进两根原木的缝隙,插入引线——这次用的是慢燃引信,能给他们退后时间。
“退后三十步。”
众人退开。赵恒点燃引信,火星在夜色中嗤嗤闪烁。
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——
轰!
巨响撕裂夜空,木栅栏被炸开一个三丈宽的大口,碎木飞溅。哨塔上金兵惊呼:“敌袭!”
“冲!”赵恒第一个穿过缺口。
粮草大营内已乱。巡逻的金兵从四面八方涌来,但夜色中看不清有多少敌人。赵恒的百人队分成十组,如十把尖刀插入营区深处。
“散开!点火!”
火油罐砸向粮垛,火箭跟上。第一堆草垛燃起时,火光照亮了赵恒的脸。他看见不远处一座粮囤上写着“太原府征”的字样——这是金军从山西抢来的粮食。
“烧!”他嘶吼。
火势迅速蔓延。春季天干物燥,草垛遇火即燃,粮囤虽不易燃,但外裹的草席和木架成了最好的引火物。不过片刻,大营前半部分已成火海。
“宋人!是宋人!”金兵终于看清敌人只有百人,开始合围。
赵恒边战边退。他一刀劈翻一个冲来的金兵,反手掷出火把,点燃另一座粮垛。热浪扑面,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陛下!这边!”石五带人杀出一条血路。
百人队向缺口撤退,但金军已堵住退路。箭矢从哨塔上射下,两名死士中箭倒地。
“冲出去!”赵恒挥剑格开飞箭,肩头一痛——中箭了。
石五见状,红着眼带人拼死前突。缺口处已成修罗场,宋军死士与金兵绞杀在一起,刀光剑影,血肉横飞。
就在此时,北岸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!
不是佯攻方向,而是更近处——一支宋军骑兵从黑暗中杀出,直冲金军大营侧翼!
为首一将,白袍银枪,正是岳飞!
“岳将军来了!”死士们精神大振。
岳飞只带了二百人,却如虎入羊群。他们趁金军注意力全在粮营,从侧翼薄弱处突入,瞬间搅乱金军阵脚。
“陛下上船!”岳飞冲到缺口,银枪连挑三名金兵。
赵恒也不犹豫,带剩余死士冲出重围,登船离岸。岳飞率骑兵且战且退,在岸边结成圆阵,掩护船队。
最后一船离岸时,粮草大营已是一片火海。火光映红半边天,连黄河对岸都能看见。
“将军上船!”赵恒大喊。
岳飞却不退,反而举枪高呼:“大宋岳飞在此!金狗可敢一战?”
这是挑衅,也是为船队争取时间。
金军将领大怒,率骑兵扑来。岳飞大笑,拨马便走——不是向河边,而是沿着河岸向东。
“他要引开追兵。”赵恒瞬间明白,急道,“调头!接应他!”
但来不及了。岳飞率二百骑向东疾驰,数千金军骑兵紧追不舍,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船队顺流而下,迅速远离火海。赵恒站在船头,望着岳飞消失的方向,拳头攥得指节发白。
“陛下,您的伤……”石五提醒。
赵恒低头,肩头箭矢已折,但箭头还嵌在内,鲜血浸透半边衣袖。
“无碍。”他咬牙拔出箭头,扯下衣襟草草包扎,“清点人数。”
一刻钟后,数字报来:出发百人,归船六十一人,三十九人战死或失踪。烧毁金军粮草预估超过三万石——足够五万大军吃半月。
代价惨重,但值了。
船队回到东京水门时,天已微亮。城墙上站满了人,军民翘首以待。当看见船队归来,看见皇帝站在船头,城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。
“陛下万岁!”
“万岁!”
赵恒登岸时,腿一软,险些跌倒。宗泽、李纲等人飞奔而来,见他浑身是血,脸色大变。
“快传太医!”
“不必。”赵恒摆手,“岳飞回来了吗?”
众人沉默。
陈东低声道:“岳将军尚未归城。探马来报,他向东去了,金军大队紧追,恐怕……”
赵恒闭眼。
他早该想到,以岳飞的性子,既然敢留下断后,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。
“派骑兵出城接应。”他睁开眼,声音嘶哑,“从南薰门出,沿汴河向东找。活要见人,死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。
“陛下先回宫治伤……”
“朕在这里等。”赵恒走到城墙边,扶着垛口坐下,“等岳飞回来。”
没人敢再劝。
晨光渐亮,东方天际由黑转青,再由青转白。城下,逃入城中的难民开始领取早饭,粥香飘散。城上,守军换防,伤兵被抬下。
一切如常,又一切不同。
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了:昨夜,皇帝亲自带人烧了金军粮草。
因为每个人都看见了:城北那片尚未熄灭的火光。
辰时初刻,一骑快马从东方奔来。
马上只有一人,白袍已成血袍,银枪折断,头盔不见,长发披散。
是岳飞。
他冲到城下,勒马,仰头嘶声:“末将岳飞——复命!”
城门轰然打开。
岳飞滚鞍下马,踉跄入城,单膝跪在赵恒面前:“陛下……幸不辱命。二百弟兄……回来了三十七人。”
他身后,三十七骑陆续入城,人人带伤,马匹喘息如雷。
赵恒起身,走到岳飞面前,亲手扶起他:“好,好,回来就好。”
他转身,对全城军民高声道:
“昨夜,朕与岳将军,烧了金军三万石粮草!”
声浪如潮。
“昨夜,朕与百名死士,三十九人永留黄河岸!”
寂静。
“昨夜,岳将军与二百骑断后,一百六十三人未归!”
赵恒拔剑,指向北方金军营垒:“但金人也该知道了——东京城,不是他们想破就能破的城。大宋,不是他们想灭就能灭的国!”
“万岁!万岁!万岁!”
声震九霄。
赵恒还剑入鞘,低声对岳飞道:“先去治伤。三日后,朕还有事交给你。”
“陛下请吩咐。”
“招兵。”赵恒望向城外,“朕要你在一个月内,练出一万新军。不是守城,是野战。”
岳飞瞳孔一缩:“陛下要……出城决战?”
“不是现在。”赵恒转头看向南方,眼神深沉,“但迟早有一天,我们要打出去。而那一天……不会太远了。”
他顿了顿,补了一句:
“因为我们的粮食,也不多了。”
身后,太阳完全升起,照亮满城疮痍,也照亮每一张疲惫却未屈服的脸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而金军大营中,完颜宗翰正看着烧成白地的粮场,脸色铁青。
“赵构……”他捏碎手中茶杯,“我要你死无全尸。”
帐下众将噤若寒蝉。
只有一人,一个汉人模样的文士,轻声开口:“大帅,或许……我们可以换种打法。”
“说。”
“攻心。”文士微笑,“东京城内,想开城门的,可不止范琼一个。”
完颜宗翰眯起眼:“你是说……”
“槐庭。”文士吐出两个字,“该动了。”
帐外,春风已起,却带着血腥味。
真正的较量,现在才开始。
(第九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