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东带人冲进吴幵府邸时,已是四更天。
这座位于城东惠和坊的宅院并不起眼,三进格局,与吴幵鸿胪寺少卿的身份相符。但当士兵撞开书房暗格时,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。
暗格里没有金银,只有信。
上百封信札,按时间码放整齐,最早的可追溯到政和年间。陈东随手抽出一封,是吴幵与江南某盐商的往来,言及“漕运损耗”如何分摊。再抽一封,涉及军器监采购的“折让”。
“全部装箱。”陈东面色凝重,“一张纸片都不能少。”
士兵们开始搬运。就在这时,书房外传来骚动。
“御史!后院柴房有发现!”
柴房地面被撬开,露出一个陶瓮。瓮中不是钱财,而是十几封火漆完好的密信,信封上既无抬头也无落款,但纸张是金国境内才产的“燕京纸”。
陈东拆开最上面一封,只看了三行,手就开始发抖。
信中提到一个代号——“槐庭”。
“……城中粮仓分布、守军轮换时辰、将官性情好恶……皆详实至此……”陈东喃喃,猛地抬头,“吴幵何在?”
“在正厅拘着。”
正厅里,吴幵被两名士兵按着跪在地上。这位平素以风雅自诩的文官此刻发髻散乱,官袍沾满灰尘,但眼神依然倨傲。
“陈御史,”吴幵冷笑,“你一个太学生,靠着陛下一时宠信,就敢夜闯朝廷命官府邸?可有刑部文书?可经三省用印?”
陈东走到他面前,抽出那封燕京纸密信,展开。
“宣和七年十一月廿三,金军破真定府前七日,你派人送出城防图,标注西门守将酗酒、北门箭矢不足。”陈东声音不大,却字字如钉,“腊月初八,你传信言及李纲因父丧心神不宁,主和派可趁机劝陛下南巡。正月十六——”
“污蔑!”吴幵嘶声打断,“此必是有人伪造构陷!我要见陛下!我要见同僚公议!”
“你会见到陛下的。”陈东收起信,“也会见到你那些‘同僚’。带走。”
士兵拖起吴幵。刚出正厅,院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,随即是呵斥与兵器碰撞声。
陈东快步走到门口,只见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堵在巷口,火把映着明光铠——是殿前司的禁军。
领头的是个三十余岁的武将,马鞭一指:“陈御史,吴少卿是朝廷四品命官,纵有嫌疑,也该交大理寺收监。你深夜擅捕,不合规程。”
陈东认得此人,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高杰,范琼的心腹。
“高指挥,”陈东亮出腰间金牌,“陛下亲赐,巡城御史有专断之权。你要抗旨?”
高杰脸色微变,却不下马:“御史虽有特权,但吴少卿涉及军机,按制当由枢密院与殿前司共审。陈御史若坚持带人走,末将只好……得罪了。”
他一挥手,身后骑兵缓缓压上。
陈东身后的二十名兵卒拔刀,但人数悬殊,巷战又不利步兵。
就在剑拔弩张之际,巷子另一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。
一队约百人的步兵小跑而来,清一色轻甲短刀,队形严整。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,身材不算魁梧,但步履沉稳,目光锐利如鹰。
“岳队正?”陈东一愣。此人正是前日在酸枣门受伤的岳翻之兄,岳飞。
岳飞抱拳:“陈御史,末将奉宗泽老将军令,前来接应。”他转头看向高杰,不卑不亢,“高指挥,陛下有口谕:凡阻挠巡城御史办案者,以同谋论处,可就地格杀。”
高杰脸皮抽搐:“口谕?可有诏书?”
“高指挥要验诏书,”岳飞手按刀柄,“可随末将入宫,面见陛下亲问。”
寂静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。
高杰盯着岳飞,又看看陈东身后那两口装满信件的木箱,终于咬牙:“撤!”
骑兵调转马头,蹄声远去。
陈东长舒一口气,对岳飞道:“多谢岳队正解围。不过……宗泽老将军何时派你来?”
岳飞微微一笑:“不是宗老将军。是陛下。”
他压低声音:“陛下说,今夜必有人阻挠,让末将带本部兄弟在附近待命。陛下还说……‘鹏举可担大任’。”
陈东心头一震。鹏举是岳飞的表字,知道的人不多。陛下不仅知道,还用此称呼,其意不言而喻。
“这些信件,”岳飞看向木箱,“可是关键?”
“关键至极。”陈东神色肃然,“其中涉及之人,恐怕不止吴幵一个。岳队正,劳烦你护送这些箱子入宫,面呈陛下。我要去……另一个地方。”
“何处?”
“朱拱之的米行。”陈东眼中闪过冷光,“吴幵信中屡次提到‘粮道’,我要去看看,他到底为多少人铺了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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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保大军节度使府。
范琼在堂中踱步,像困兽。他已收到吴幵被捕的消息,派高杰去拦,却迟迟无回音。
“废物!”他一脚踢翻矮几,“都是废物!”
“将军,”亲兵统领进来,脸色发白,“酸枣门、封丘门的兄弟传话……说刘延庆、姚友仲突然加强戒备,咱们的人靠不近城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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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琼猛地转身:“什么意思?”
“像是……像是被看住了。”
冷汗从范琼额角渗出。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听到的传闻——陛下给酸枣门所有军官立了军令状,连坐问斩。
“好手段……”他喃喃,“这是逼他们自保,断我臂膀。”
但范琼能坐到节度使的位置,绝非庸人。他迅速冷静下来:“宫中禁军,我们还能调动多少?”
“殿前司咱们的人约三百,但皇城司那边……”
“不管皇城司。”范琼眼中闪过狠色,“去召集所有能动的兄弟,半个时辰后,随我入宫。”
“将军要……”
“清君侧。”范琼一字一顿,“陈东那帮太学生蛊惑圣听,陷害忠良,我要面见陛下,请诛奸佞!”
这是最险的一步棋,也是最后一步。若成,他可掌控宫禁,挟天子以令守军。若败……
“告诉兄弟们,”范琼抽出佩刀,“事成之后,每人赏钱百贯,官升三级!”
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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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宫,垂拱殿侧殿。
赵恒面前摊着陈东刚刚送到的第一批信件。烛火下,他的脸色越来越沉。
这些信不仅证实了吴幵的通敌,更牵扯出一个庞大的网络:漕运官员、军需采购、甚至太医院的药材供应……金人的渗透,远比他想象的深。
“槐庭,”他念着这个代号,“会是谁?”
殿外传来脚步声。铁面黑衣人无声出现,跪地:“陛下,范琼动了。他聚集了约四百人,正朝宫城而来,打着‘清君侧’的旗号。”
赵恒并不意外:“宫门守将是谁?”
“宣德门是张伯奋,此人忠心可靠。但东华门值夜的都头……是范琼旧部。”
“东华门。”赵恒起身,“走,去看看。”
“陛下,危险!”
“朕要亲眼看一看,”赵恒整理衣袍,“这位范节度使,到底有多少底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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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华门外,火把如龙。
范琼骑马立于阵前,身后是四百余甲士。宫门紧闭,城楼上守军张弓搭箭。
“张都头!”范琼高声,“我乃保大军节度使范琼,有紧急军情面奏陛下!速开宫门!”
城楼上沉默片刻,一个声音响起:“范将军,夜已深,陛下已歇息。若有军情,可先递文书,明日早朝再议。”
“事关重大,等不到明日!”范琼厉声,“陈东那厮构陷忠良,今夜已抓了吴少卿,下一个恐怕就是你我这等武将!张都头,你难道要坐以待毙?”
这话极具煽动性。城楼上响起低语声。
就在此时,宫门城楼突然亮起更多火把。一个人影出现在垛口前,明黄色袍服在火光中格外醒目。
所有声音戛然而止。
“范琼,”赵恒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,平静得可怕,“你要见朕?”
范琼浑身一僵。他万万没想到,皇帝会亲自出现在这里。
“臣……”他滚鞍下马,跪地,“臣听闻有奸佞蒙蔽圣听,特来护驾!”
“护驾?”赵恒轻笑,“带着四百甲士,夜闯宫门,这叫护驾?”
“陛下!陈东无凭无据抓捕朝廷命官,此风一开,人人自危,军心必乱!金军当前,臣是忧心国事啊!”
好一番冠冕堂皇。
赵恒俯瞰着下方黑压压的甲士,缓缓开口:“范琼,朕问你三个问题。答好了,朕许你入宫面奏。答不好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
“你,和你身后这四百人,今夜就都不用回去了。”
夜风呼啸,吹得火把明灭不定。四百甲士中,有人开始不安。
范琼咬牙:“陛下请问。”
“第一,宣和七年冬,你驻守潼关,金军未至你先撤三百里,致使关中门户大开——此事,是也不是?”
范琼脸色一白:“那时……那时是奉枢密院令……”
“第二,去岁黄河防汛,朝廷拨银二十万两加固堤坝,你经手之后,实际用于工程不足五万——此事,是也不是?”
“臣……臣有账册可查……”
“第三,”赵恒声音陡然转厉,“三日前,张邦昌密信入城,经何人之手到了你府上?!”
最后一句如惊雷炸响。
范琼猛地抬头,眼中尽是惊恐。他怎么会知道?那封信明明……
城楼上,赵恒举起一封信,当众展开。
“范琼吾弟,”他朗声念道,“金主已许,事成之后,汝可为河南王,节度十州……”
“假的!那是假的!”范琼嘶吼。
“真假,自有公断。”赵恒收起信,“但你今夜带兵逼宫,是真的。众将士听令——”
他声音传遍宫门内外。
“范琼通敌叛国,罪证确凿!凡放下兵器者,既往不咎!执迷不悟者,以谋逆论处,诛九族!”
死寂。
然后,哐当一声。
一个士兵丢下了刀。
紧接着是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如潮水般蔓延。不过片刻,四百人中已有大半弃械。
范琼绝望地看着身后,又看向城楼上的皇帝,忽然狂笑:“赵构!你以为赢了?金军十万就在城外,东京迟早要破!到时候,你也不过是阶下囚——”
话音未落,一支弩箭破空而来。
不是从城楼射下,而是从范琼身后的军阵中。箭矢精准地穿透他后颈,从咽喉穿出。
范琼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倒地,鲜血在青石板上迅速蔓延。
射箭者走出人群,摘下面甲——竟是岳飞。
“末将护驾来迟。”他单膝跪地。
赵恒看着下方迅速被控制的场面,又看向岳飞。这个年轻人不仅来了,还带着自己的兵混入了范琼的队伍,在最关键时刻一箭定局。
“不迟。”赵恒说,“刚刚好。”
他转身下城楼,对身边的宗泽道:“老将军,清理战场。范琼一党,全部收监。另外……”
他看向东方,天际已泛起鱼肚白。
“传朕旨意,今日辰时,全城文武,于宣德门外集合。朕要……杀人,也要点将。”
新的一天,来了。
而金军大营里,完颜宗翰刚刚收到飞鸽传书。
“范琼死了?”他捏碎纸条,眼中寒光闪烁,“好个赵构。”
他起身,走出大帐,望向晨曦中的东京城墙。
“传令全军,今日巳时,四面齐攻。”
他倒要看看,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宋国皇帝,能撑到几时。
(第五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