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日黎明,霜重如雪。
赵恒站在酸枣门城楼上,看着远方地平线上腾起的尘烟。那是金军前锋的骑兵,约三千人,像一群饥饿的狼群在晨曦中显形。
“陛下,此处危险。”身旁的老将宗泽按着刀柄,眉头紧锁,“您该回宫。”
“朕今日哪里都不去。”赵恒的视线扫过城墙。守军约两千,弓弩手占三成,其余是长枪兵和刀盾手。城墙高四丈,外侧有羊马墙,墙下是冻硬的护城河——标准的北宋城防工事,理论上足以抵挡数倍之敌。
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。
酸枣门守将刘延庆,四十许岁,面庞黝黑,此刻正大声指挥士兵搬运箭矢。看上去尽职尽责,若非赵恒知晓历史,绝不会怀疑此人会在最关键时开门迎敌。
“刘将军。”赵恒开口。
刘延庆小跑过来,单膝跪地:“陛下,金军前锋已至三里外,正在列阵。臣已命弓弩手准备,滚木礌石齐备。”
“很好。”赵恒俯身,亲自扶起他,“朕今日与将军同守此门。城在人在,城亡人亡。”
刘延庆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,随即沉声道:“臣誓与酸枣门共存亡!”
誓言铿锵,眼神却闪过一丝慌乱。
赵恒装作未见,转身望向城外。金军已经开始布阵——典型的围城前奏,骑兵在两翼游弋,步卒居中,推着简陋的云梯和壕桥。以他的历史知识判断,这只是试探性进攻,真正的攻击会在主力抵达后展开。
“传令,”赵恒说,“弓弩手分三段轮射,听鼓声为号。没有朕的命令,不得擅自出城迎战。”
“遵旨!”
战鼓擂响。
第一波箭雨在辰时三刻落下。金军的弓箭手在二百步外齐射,箭矢如蝗虫般扑向城墙。大部分钉在垛口和木楼上,少数越过城墙,落入城内。
宋军开始还击。弓弦震颤声连成一片,弩机咔哒作响。箭矢在空中交错,不断有人中箭倒下,惨叫声被战鼓和呐喊淹没。
赵恒站在城楼内,透过观察孔注视战场。他的心跳很快,但手很稳。这是真正的战争,不是论文里的数据,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失。
“陛下,”宗泽低声道,“金军步卒上来了。”
约五百名金军重甲步兵,扛着云梯,在盾牌掩护下冲向城墙。护城河已结冰,他们直接踏冰而过,将云梯架在墙头。
“倒火油。”刘延庆下令。
滚烫的油脂倾泻而下,随后是火箭。惨叫四起,几个浑身着火的金兵从云梯上滚落。但更多的敌人涌上来,像不知疲倦的蚁群。
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。金军三次登上城墙,都被宋军拼命击退。墙根下尸体堆积,鲜血染红了冰面。
临近午时,金军鸣金收兵,退到一里外扎营。
酸枣门守住了,但伤亡近三百人。
“清理城墙,救治伤兵,轮换守军。”赵恒走出城楼。血腥味混着焦臭扑面而来,墙砖上满是刀痕箭孔,一摊暗红的血从垛口缓缓流下。
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弩手瘫坐在墙边,左臂中箭,正由同伴包扎。那孩子最多十六七岁,疼得脸色发白,却咬着布团不吭声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赵恒走过去。
少年看见龙袍,挣扎要跪,被赵恒按住。
“岳……岳翻。”少年声音颤抖,“陛下,小人还能射箭,能不能……别让小人下城墙?”
赵恒一怔。岳翻?岳飞的弟弟?史载岳翻早夭,没想到还活着,而且就在东京军中。
“箭伤不轻,先下去治伤。”赵恒温声道,“养好了,朕准你回来。”
少年眼眶红了,重重磕了个头,被搀扶下去。
赵恒直起身,看向刘延庆:“刘将军,今日守城有功。晚些时候,朕要亲自犒赏将士。”
“谢陛下!”刘延庆躬身,眼神却飘向城楼一角——那里挂着三盏未点燃的红灯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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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酸枣门内外死寂。
金军营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星河,偶尔传来马嘶声。城墙上,守军轮换休息,只留哨兵警惕。
子时,赵恒仍在城楼中。他面前摊着一张酸枣门周边的详图,烛火摇曳。
“陛下,该歇息了。”宗泽劝道。
“再等等。”赵恒抬眼,“宗老将军,你说刘延庆为何迟迟不发信号?”
宗泽沉默片刻:“或许……他改了主意?”
“不是。”赵恒摇头,“他在等金军主力抵达。今日只是前锋,即便开门,三千骑兵也未必能一举破城。他要的是万无一失。”
话音未落,楼梯传来急促脚步声。一个浑身尘土的斥候跪倒:“陛下!金军主力距此已不足二十里!完颜宗翰的中军大纛已现!”
赵恒与宗泽对视一眼。
来了。
“传令,”赵恒起身,“所有将领即刻来城楼议事。还有,让刘延庆带酸枣门所有队正以上军官,全部过来。”
半刻钟后,小小的城楼里挤了二十余人。刘延庆站在最前,身后是他一手提拔的七名军官。
“诸位,”赵恒站在地图前,“金军主力已至,最迟明日便会大举攻城。酸枣门首当其冲,朕需要知道,诸位有没有死守的决心。”
众将齐声:“愿随陛下死战!”
“好。”赵恒点头,目光落在刘延庆身上,“刘将军,你今日守城有功,朕已拟旨,升你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,战后赴任。”
刘延庆一愣,随即大喜过望:“臣……谢陛下隆恩!”
这个职位不仅升了两级,更是天子近卫,远比守门将有前途。
“不过,”赵恒话锋一转,“新职需等此战结束。眼下,朕要你立一军令状。”
“陛下请讲!”
“酸枣门若失守,你与今日在场的所有军官,皆斩。”赵恒声音平静,“反之,若守住,每人官升一级,赏银百两。”
城楼内空气一凝。军令状常见,但如此严厉的连坐,少见。
刘延庆脸上血色褪去几分,但很快恢复:“臣愿立状!”
“口说无凭。”赵恒示意内侍端上笔墨,“诸位都签了吧。”
七名军官面面相觑,最终还是依次在状书上签名画押。轮到刘延庆时,他笔尖微顿,才写下名字。
“很好。”赵恒收起状书,忽然问,“刘将军,你可知王黼死后,他家眷如何?”
刘延庆手一抖:“臣……不知。”
“男丁十六岁以上皆斩,女眷充官妓,幼童流放岭南。”赵恒缓缓道,“通敌叛国,便是这个下场。朕希望,诸位不要步其后尘。”
死寂。烛火爆出噼啪轻响。
“臣等……绝不敢!”刘延庆跪倒,身后军官跟着跪下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赵恒换了语气,“去准备守城,朕要巡视其他城门。”
众人退去后,宗泽低声道:“陛下,如此敲打,会不会逼他狗急跳墙?”
“他不会跳了。”赵恒看着状书上刘延庆的签名,“军令状在手,他的七名心腹军官一同画押。这些人若知道主将通敌,自己也会被株连——现在,他们比朕更怕刘延庆叛变。”
宗泽恍然大悟。
“还有,”赵恒补充,“升官许诺是真。恩威并施,才是驭人之道。传话给姚友仲,封丘门那边,照此办理。”
“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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丑时三刻,酸枣门城楼。
刘延庆独自站在那三盏红灯笼下,手中握着火折子,几次要点燃,又几次放下。
“将军。”身后传来亲信队正的声音,“金军那边……又派人射箭书进来,催问信号。”
刘延庆回头,眼中血丝密布:“知道了。”
“将军,我们……还做吗?”
刘延庆看着手中火折子,又想起那张军令状,想起王黼家眷的下场,想起皇帝许诺的侍卫亲军指挥使职位。
开城门,事成也不过在金人手下当个降将。不开,若能守住,便是天子近臣,前途无量。
何况,那七名军官都已画押。一旦事发,他们为了活命,第一个就会出卖自己。
冷汗浸透内衫。
“将军?”亲信催促。
刘延庆闭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中闪过狠色。
他转身,将火折子扔下城墙。
“传令,”声音沙哑,“加强戒备,凡有靠近城门者,格杀勿论。”
“那金人那边……”
“射箭书回去,”刘延庆咬牙,“就说……计划有变,宋帝亲临,无从下手。”
亲信愣了愣,随即重重点头:“明白!”
人退去后,刘延庆瘫坐在墙根,浑身脱力。
他不知道,就在城墙阴影中,那个铁面黑衣人无声收起弩机——弩箭一直瞄准他的后心。
更不知道,城楼顶上,赵恒静静站着,将一切尽收眼底。
“陛下,”宗泽悄声上前,“刘延庆……看来是选对了。”
“不是选对,”赵恒望着远处金军营火,“是没得选。”
他转身下楼。
第一局,赢了。
但叛徒不只刘延庆一人。范琼、吴幵、朱拱之……还有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,将张邦昌密信送进城的人。
赵恒走下最后一级台阶,对阴影中的铁面人道:
“告诉陈东,可以收网了。”
夜色如墨,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东京城的睡梦中悄然酝酿。
而金军主力的营帐里,完颜宗翰看着宋军射回的箭书,脸色阴沉。
“赵构……”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,“你到底是何人?”
无人回答。帐外,北风呼啸,卷起千里战云。
(第四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