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王黼的第三日,垂拱殿的气氛凝重如铁。
赵恒坐在御座上,指尖无声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龙首。下方,文武分列,却比往日多出近三成——许多告病在家的老臣今日都“病愈”上朝了。
“陛下,”率先开口的是御史中丞许翰,三朝老臣,须发皆白如雪,“王黼有罪当诛,然不经三司会审,不报刑部覆核,于闹市问斩,悬首示众……此非尧舜之道,有违祖宗法度。”
话音落下,七八名文官同时出列:“臣附议。”
赵恒没说话,目光扫过这些人。他认得其中几张脸——在历史记载里,他们是坚定的主和派,有些人在真实历史上不久后就会投靠张邦昌的伪楚政权。
“许中丞,”赵恒缓缓开口,“依你之见,当如何?”
“当交由大理寺详查,取证完备,再……”
“金军距东京一百五十里。”赵恒打断他,“按他们骑兵的速度,三天后前锋就能看见城墙。许中丞觉得,大理寺几天能审完?”
许翰脸色一僵:“国法律条,纵是战时亦不可废,否则国将不国……”
“国将不国?”赵恒笑了,那笑意没到眼底,“王黼贪墨军粮三千石的时候,许中丞的御史台可曾弹劾?河北流民易子而食的时候,刑部可曾按律追查?黄河以北遍地烽烟,朝廷法度何在?”
一连三问,字字如刀。
许翰张了张嘴,没能发出声音。
“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法。”赵恒站起身,走下御阶,靴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,“诸公今日来,若是为议守城之策,朕洗耳恭听。若是为贪官喊冤——”
他停在许翰面前,声音陡然转冷:“那便请脱下这身紫袍,出城去金营里讲你的祖宗法度。”
老臣浑身一颤,颓然退后。
“臣等……不敢。”
赵恒不再看他,转身面对满朝文武:“今日廷议,只议三事。第一,城防;第二,粮草;第三,人心。其余废话,多说一句,朕就当他心向金人。”
一个时辰后,廷议在压抑中结束。
赵恒留下了枢密院三人、户部尚书、以及刚刚被任命为东京副留守的宗泽。
“都坐下。”他摆手示意内侍搬来绣墩,“关起门来说话。”
待众人坐定,赵恒从袖中取出一卷纸,在御案上摊开。不是地图,而是一份名单。
“这些人,”他指尖点过七个名字,“三日之内,必有异动。”
宗泽接过名单,瞳孔骤缩:“张邦昌之侄张俊、鸿胪寺少卿吴幵、保大军节度使范琼……陛下,这些人或身居要职,或掌有兵权,若无实据……”
“实据会有的。”赵恒打断,“宗泽,你派可靠之人,昼夜监视,但不要打草惊蛇。重点是他们的书信往来、私下会客。”
“陛下怀疑他们通敌?”
“不是怀疑,”赵恒抬眼,“是知道。”
那眼神让宗泽把所有疑问咽了回去。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有种诡异的笃定,仿佛能看透时光。
“第二件事,”赵恒转向户部尚书梅执礼,“城中现有多少存粮?”
梅执礼是个干瘦的老头,闻言急忙掏出随身账册:“官仓存粮八万四千石,近日抄没各家所得约一万两千石,总计不足十万石。若按全城百万口计,即使每日配给稀粥,也只够……四十天。”
“四十天。”赵恒重复这个数字,“金军围城,短则一月,长则数月。我们必须从民间征粮。”
“可王黼前车之鉴……”
“不是强征。”赵恒摇头,“发‘守城债券’。”
满座皆愣。
“以朝廷名义,向富户、商贾借粮。每借一石,发债券一张,约定战后按一石二斗偿还。债券可交易、可抵押,若持有者战死,其子孙可凭券兑付。”赵恒语速平稳,这方案在他脑中已推演多遍,“同时昭告全城:凡献粮百石以上者,记名于‘守城功德碑’,立于南薰门外,万世流芳。”
梅执礼眼睛渐渐亮起:“如此一来,富户为利,士绅为名……”
“而且粮食仍留在城中,只是换了主人。”枢密院事李回接口,“妙啊!既不动用官仓根本,又能聚粮于朝廷之手!”
“此事由梅尚书全权办理,三日内,朕要见到五万石粮食入库。”赵恒顿了顿,“至于那些不愿借的……记下名字。战后清算。”
最后四个字,轻描淡写,却寒意森然。
议完粮草,已是申时。众人告退后,赵恒独坐殿中,看着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。
“陛下,”老内侍悄声上前,“该用膳了。”
“不急。”赵恒揉了揉眉心,“陈东今日在做什么?”
“陈御史带人查抄了七户,又得粮三千石。只是……遇到些阻力。”
“说。”
“下午在西城查抄一姓朱的米商时,开封府来了两个衙役,说此案应交由府衙审理,要带人犯走。陈御史不让,双方险些动武。后来是宗泽老将军派了一队兵卒去,才镇住场面。”
赵恒眼神一冷:“开封府尹是谁?”
“是……王孝迪。”
一个熟悉的名字。历史上,这位王孝迪在金军第一次围城时,就曾暗中与金人联络,后来更成为伪楚政权的重要官员。
“朕知道了。”赵恒起身,“传旨:即日起,所有涉及军需、通敌案件,皆由巡城御史衙门专断,各衙署不得干预。违者以妨害军机论处。”
“是。”
老内侍退下后,赵恒走到殿角那幅巨大的东京城防图前。图上,每一段城墙、每一座城门、每一条街巷都已烂熟于心。但他知道,真正的敌人不在城外。
而在城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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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渐深,东京城实行宵禁。街巷空无一人,只有巡夜兵卒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,在寒风中时远时近。
城西,延庆坊,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。
书房门窗紧闭,烛火被厚厚的帷帐遮挡。三个人影围坐在炭盆旁,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,映出不安的神色。
“王黼死得太突然。”说话的是个四十余岁的文官,鸿胪寺少卿吴幵,“那位……像是换了个人。”
“换了个人?”坐在主位的中年武将冷笑,他是保大军节度使范琼,掌管着城内近八千兵马,“我看是狗急跳墙。金兵压境,他不过是想临死前抖抖威风。”
“可他杀王黼的手法……”第三人是米商朱拱之,白日刚被陈东抄了半座粮仓,“干净利落,不像仓促行事。还有那新火药,军器监的老匠人说,威力增了数倍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范琼不屑,“几颗震天雷,能挡十万铁骑?张相爷派人传话了,金人许诺,只要开城,保全我等身家性命,官职……还能升三级。”
吴幵压低声音:“可那位如今深得民心,今日廷议,许翰老儿都没讨到好。我们若贸然行动……”
“所以不能贸然。”范琼眼中闪过狠色,“我已经安排好了。三日后,金军前锋抵达,必先攻北面的酸枣门、封丘门。守这两门的将领……都是自己人。”
书房内骤然一静。
炭火爆出一声轻响。
“范节度是说……”朱拱之声音发颤。
“开门,迎金军入城。”范琼一字一顿,“事成之后,你我便是开城首功。那位小皇帝?到时候,他连逃去南方的机会都不会有。”
吴幵深吸一口气:“守将可靠?”
“一人贪财,一人怕死,都已打点妥当。”范琼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,“这是他们的亲笔信,还有,张相爷的手书。”
烛火下,信纸上字迹隐约可见。最后一封信的落款处,盖着一个私印——张邦昌。
“那……何时动手?”
“看信号。”范琼将信凑到烛火上,纸张迅速卷曲燃烧,“金军攻城最烈时,城头举起三盏红灯,便是开门之时。”
火光映着三张各怀鬼胎的脸。
他们没有注意到,书房屋顶的瓦片上,一个黑影无声伏着,已听了整整半个时辰。
黑影轻轻移动,如夜猫般滑下屋檐,消失在深巷中。
两刻钟后,垂拱殿侧殿。
赵恒尚未就寝,正对着一份军官名册勾画。烛光下,他眉头紧锁——酸枣门守将刘延庆、封丘门守将姚友仲,这两人在历史上都曾有叛降或逃跑的记录。
“陛下。”
低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。赵恒头也不抬:“进来。”
窗户无声开启,一个浑身黑衣的人影翻入殿中,单膝跪地。此人脸上戴着半张铁面,露出的眼睛锐利如鹰。
“听清了?”赵恒问。
“听清了。”黑衣人声音沙哑,“范琼、吴幵、朱拱之。三日后,酸枣、封丘二门,红灯为号。”
赵恒放下笔,指尖划过名册上“刘延庆”“姚友仲”两个名字。
果然。
历史没有完全改变,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上演。
“继续盯着。”他说,“不要惊动。另外,查清楚张邦昌的信是怎么送进城,又是经谁的手到范琼处的。”
“是。”
黑衣人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赵恒吹灭多余的烛火,只留一盏,走到窗前。
夜色如墨,东京城沉睡在战前最后的宁静中。远处城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巨兽蛰伏。
他想起史书上关于这一夜的记载:“是夜,金军游骑已至城北十里,东京震恐,民多夜泣。”
但这一次,哭泣的不会只有百姓。
还有那些以为稳操胜券的人。
赵恒轻轻合上窗户,将寒意挡在窗外。
三日后。
他倒要看看,是谁给谁准备的囚笼。
(第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