垂拱殿的晨钟还在空气中震颤,赵恒已经站在了军器监的露天校场。
寒风卷着煤灰和铁锈味扑面而来。眼前是一片混乱景象:倒塌的棚屋,散落一地的箭杆,几个匠人蹲在角落,用粗陶碗喝着稀薄的粥。远处,生锈的熔铁炉冷冰冰地矗立着,像座坟墓。
“陛下,军器监去年就被削减了七成用度。”陪同的太监低声说,“现在这里……只剩下三十多个老匠人,年轻力壮的都被调去修城墙了。”
赵恒没有回应。他的目光扫过校场边缘堆积的材料:木炭、硫磺、硝石——原始的黑色火药原料,就这么露天堆放着,被雪水浸得半湿。
“把管事的叫来。”
一个佝偻老者颤巍巍跑来跪下:“小人刘三,见过陛下……”
“起来。现在还能动的火器匠人有几个?”
“八、八个……”刘三结结巴巴,“但火药配方都是老方子,威力小,还总返潮……”
赵恒蹲下身,抓起一把黑火药。粗糙的颗粒在掌心摩擦,比例明显不对——硝石太少,硫磺太多,还混着肉眼可见的砂石。
“去找纸笔。”他站起身,“再取硝石、硫磺、木炭,各十斤。要最纯的。”
刘三愣住了。
“听不懂?”
“懂!懂!”老匠人连滚爬跑开。
两刻钟后,军器监唯一还算完好的工棚里,赵恒在一张油腻的木桌上铺开纸。围在桌边的除了刘三和三个最老练的火药匠,还有被紧急召来的宗泽。
“黑火药的最佳比例,”赵恒用炭笔写下三个数字,“硝石七成五,硫磺一成,木炭一成五。”
刘三瞪大眼睛:“可、可祖传的方子是五三二……”
“所以你们的火药只能听个响。”赵恒打断他,“硝石是氧化剂,比例越高,燃烧越快,产生的气体越多。硫磺降低燃点,但太多会产生有毒残渣。木炭要柳木炭,轻、多孔,燃烧彻底。”
一番话让几个匠人面面相觑。这些词他们闻所未闻,但隐隐感觉……有道理。
“按这个比例,现在配一份。”赵恒说。
匠人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称量、研磨、混合。赵恒在一旁监督每一个步骤:要求硝石用热水重结晶提纯,硫磺碾碎过细筛,木炭必须用最轻的柳木炭。
半个时辰后,一份颜色均匀、颗粒细腻的新火药出现在陶盆中。
“装填。”赵恒指向工棚外一个生铁铸造的“震天雷”外壳——拳头大小的球体,留有一个小孔。
小心翼翼地将火药灌入,插入引线,用泥封口。
“陛下,请退后。”宗泽挡在前面。
“不用。”赵恒接过震天雷,走到校场中央。所有人退到五十步外。
他掏出火折子,点燃引线。嗤嗤的火花在寒风中闪烁。
“陛下!”宗泽惊呼。
赵恒却没有扔。他盯着燃烧的引线,心中默数——三、二、一——
在最后一瞬,他将震天雷奋力掷向前方三十步外的土堆。
轰!
巨响撕裂了冬日的沉闷。不是以往那种闷响,而是尖锐、暴烈的爆炸声。土堆被炸开一个直径五尺的坑,冻土块飞溅到二十步外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。
死寂。
几个老匠人扑通跪倒在地。刘三浑身发抖,不是恐惧,而是激动:“这威力……大了三倍!不,五倍!”
宗泽的手按在刀柄上,指节发白:“若此物守城时抛下……”
“抛?”赵恒掸了掸袖口的尘土,“太浪费了。刘三,听好:第一,按此配方日夜赶制,所有原料优先供应。第二,设计一种抛射装置——用硬木做发射管,以四十五度角固定,可发射此雷至两百步外。第三,试制更大的壳体,装药翻倍。”
他转身面对宗泽:“老将军,给你两天时间,挑两百名臂力强的弩手,学习使用此物。记住,这是守城的第一件利器。”
宗泽深深一揖:“老臣……领命!”
赵恒点头,正要说话,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个满身泥污的传令兵滚鞍下马,踉跄跪倒:
“陛下!南薰门外……百姓围了转运使王黼的别院,要抢粮!守军快弹压不住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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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薰门内,乌衣巷。
这里本是东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,如今却像炸开的蚁窝。上千名百姓围着一座高墙大院,推搡、叫骂、哭喊。院墙上的家丁手持棍棒,与维持秩序的几十名禁军对峙。
“王黼贪了河北三路的军粮!”
“他家地窖里堆满了米!”
“开仓!开仓!”
人群最前方,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本破旧的账册,声嘶力竭:“这是转运司的账目副本!去岁河北大水,朝廷拨粮八十万石赈灾,实发不足三十万!剩下的全进了这些贪官囊中!”
赵恒的马车在巷口停下。他掀开车帘,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。
“陛下,此地危险……”太监试图劝阻。
赵恒已经下车。他没有穿龙袍,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,但禁军统领认出了他,慌忙带人隔开人群。
“让开。”赵恒说。
他走到院门前。愤怒的百姓看见来人气度不凡,又见禁军护卫,喧哗声稍稍平息。
那个举账册的年轻人转过头,与赵恒四目相对。
那是一张清瘦、倔强的脸,约莫二十出头,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,眼睛里有种读书人特有的执拗,也有某种……火焰。
“你是何人?”赵恒问。
“太学生,陈东。”年轻人不卑不亢,“陛下若不信,可核对此账册。王黼贪墨军粮、克扣赈灾款,铁证如山!”
周围又响起鼓噪声。
赵恒接过账册。纸张粗糙,字迹潦草,但一条条记录清晰:某月某日,某仓出粮若干,实发若干,差额若干。最后几页,甚至列出了王黼在东京及周边的不动产清单。
“这本账册,你从何得来?”
“转运司一个书吏私下抄录,三日前交予学生。”陈东昂首,“他昨夜……投井自尽了。”
空气一凝。
赵恒合上账册,看向紧闭的朱红大门。门上铜钉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。
“撞开。”
禁军统领愣住:“陛下,按律,当先……”
“撞开。”
二十名禁军用肩膀抵住包铁木柱,开始撞击。一下,两下,三下——
轰然巨响,门闩断裂。
门内是另一个世界。假山流水,亭台楼阁,尽管在战云压城的时节,这里依旧精致得刺眼。几十个家丁、婢女跪伏在地,瑟瑟发抖。
一个穿着锦缎棉袍的中年胖子连滚爬出正堂,扑倒在赵恒脚下:“陛下!陛下恕罪!这些刁民诬告,臣……”
“地窖在哪?”赵恒打断他。
王黼的脸瞬间惨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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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个时辰后,地窖入口被撬开。
火把的光芒照进去的那一刻,连见多识广的禁军都倒抽一口凉气。
不是金银珠宝。
是粮食。
堆积如山的麻袋,从地窖底一直堆到顶部,足足三十尺深。陈年的米麦散发着特有的气味,有些麻袋已经破口,黄澄澄的谷物流淌出来,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。
“清点。”赵恒的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士兵们开始搬运。一袋,两袋……一百袋……三百袋……
“启禀陛下,”禁军统领的声音在颤抖,“初步估算,至少……三千石。”
三千石。够五千士兵吃一个月。够一万百姓熬过最冷的冬天。
院外围观的百姓死寂无声。然后,不知谁先哭了出来。
那哭声像传染病,迅速蔓延。男人们的哽咽,女人们的嚎啕,孩子们茫然的啼哭。他们中很多人已经两天没吃一顿饱饭,而这里,粮食多得发霉。
王黼瘫在地上,裤裆湿了一片。
赵恒走到院门口,面对黑压压的人群。每一张脸上都写着饥饿、愤怒、绝望。
他举起那本账册。
“陈东。”他点名。
年轻太学生上前一步。
“朕命你为巡城御史,持此账册,带二十名禁军,彻查东京所有官员府邸、商贾仓库。”赵恒的声音不大,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“凡囤粮超过十石者,一律抄没。敢有隐瞒抵抗——”
他顿了顿。
“斩。”
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,随即又变成更大的哭声。那是希望的声音。
陈东深深一躬,再抬头时,眼中含泪:“学生……必不负陛下所托!”
“还有,”赵恒补充,“所有抄没的粮食,今日起在四门设粥棚。七十岁以上老者、十岁以下孩童,每日可领稠粥两碗。其余人等,凭坊正开具的户籍,每日一碗。”
他转身看向瘫软的王黼。
“此人,”赵恒说,“押赴南薰门,就地正法。首级悬挂三日,以儆效尤。”
禁军拖起软泥般的王黼。胖子终于反应过来,杀猪般尖叫:“陛下饶命!臣愿献出全部家产!臣知道还有谁贪墨!臣……”
声音远去。
赵恒走回马车。在上车前,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华美的宅院。
“此宅充公,”他说,“改为伤兵营。”
马车启动时,宗泽从后面赶上,低声道:“陛下,如此雷厉风行,恐朝中震动……”
“那就让他们震。”赵恒掀开车帘,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,“老将军,你知道守城最重要的是什么吗?”
“是……城墙?是武器?”
“是人心。”赵恒放下帘子,“而人心,是用粮食,用公平,用希望换来的。”
马车驶过街道。沿途,百姓们纷纷跪倒。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,但他们知道,粮食会来,粥棚会开,那个贪官掉了脑袋。
这就够了。
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单调的声响。车厢内,赵恒闭上眼睛,感受着指尖微微的颤抖。
这是穿越后的第二天。他改良了火药,杀了一个贪官,赢得了第一缕民心。
但真正的考验,才刚刚开始。
远处,东京城高耸的城墙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。更远处,黄河对岸,金军的营火已经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。
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。
(第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