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春宫里,贵妃王玉婉正在用午膳。
一碗冰糖燕窝,两样细点,几碟小菜,她吃得慢条斯理。春华在旁伺候,小心翼翼地将小菜夹到她碟中,连筷子碰碟的声音都轻得几不可闻。
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,跪在地上,声音发颤:“娘娘,尚花局那边出事了。”
贵妃放下银匙。
等听完禀报,她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,一点点裂开。不是突然的碎裂,是缓慢的、像冰面在重压下,先出现细纹,然后蔓延,最后轰然崩塌。
“太后下旨漱玉斋另设花房?”她重复这句话,声音很轻,轻得像羽毛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“是。”小太监伏在地上,额头抵著冰凉的金砖,“王姑姑被被准了‘歇歇’,尚花局的事,交给副掌事了。”
殿内死寂。
只有角落里铜壶滴漏的声音,滴答,滴答,像在数着什么。
春华使了个眼色,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,临走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。
“好,好得很。”贵妃忽然笑了,那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,尖利,刺耳,“小畜生倒是警醒!一盆花,就能让他嗅出味儿来!”
她抓起手边的茶盏,高高举起——茶盏是青瓷薄胎,釉色莹润如玉,是今年进贡的精品。
就在她要摔下的瞬间,一只骨节分明、尚带少年清瘦的手,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母妃,”大皇子齐宇轩不知何时走了进来,声音平静无波,“这套青瓷,父皇赏的时候说过,釉色难得,碎了可惜。”
他轻轻从母亲手中取下茶盏,放回桌上,动作行云流水,不见丝毫烟火气。然后转向春华:“收拾干净,换盏新茶来。”
春华如蒙大赦,连忙带人收拾地上的狼藉。
贵妃胸口剧烈起伏,美艳的脸因愤怒而扭曲。她盯着儿子,眼神像淬了毒的针:“你看见了吗?太后这是在打我的脸!明著说王秀琴‘年纪大了’,实则是告诉我——我的人,她动得!”
“可太后没治王姑姑的罪。”齐宇轩在贵妃对面坐下,自己执壶斟了杯茶,动作从容得像在品评书画,“只是让她‘歇歇’,月例照旧。这说明什么?”
他抬眼,那双与母亲相似、却更深沉难测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冷光:
“说明太后手里没证据,只能这样敲打。也说明十弟那边,比我们想的更警醒。或者说,他身边的人,不简单。”
贵妃一怔,怒气稍敛:“你是说有人指点?”
“一个四岁的孩子,再聪慧,也想不到借花换匠、惊动太后这一层。”齐宇轩抿了口茶,声音压得更低,“苏嬷嬷是慈宁宫出来的,守成有余,进取不足。林文正刚被调走那么,是谁在背后给他出主意?或者说,是谁在借他的手布局?”
他放下茶盏,瓷底与桌面碰出清脆一响。
“母妃,您太急了。”少年语气平淡,却字字如刀,“一盆花而已,就算烂了根,又能怎样?最多有人说十弟‘福薄’,伤不了根本。可您这么一动手,反而打草惊蛇,让太后有了由头,安插人手,清理我们的人。”
贵妃被他冷静的态度慑住,深吸了几口气,才勉强平复:“那你待如何?眼睁睁看着那小畜生一日日长成气候?陛下如今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!”
齐宇轩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。
“北境粮草的事,他提了‘土豆’,父皇便让司农寺去查。林文正被调去修农书,明升暗调——父皇这是在敲打,但也是在保护。”
他顿了顿,抬眼看向母亲,眼底一片幽深,“这意味着,在父皇心里,十弟已经不仅仅是‘幼子’,而是一枚或许有用的棋子。”
“那我们就该坐以待毙?!”贵妃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当然不。”齐宇轩忽然笑了,那笑容温和,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,“但下棋,不能只看眼前一子。母妃,王家在前朝催我婚事,催了多久了?”
贵妃一愣:“快一年了。你父皇总说你还小”
“那便让他们催得更紧些。”少年皇子身体微微前倾,“我年底便满十六。开了府,娶了正妃,便能名正言顺参政、听政。到那时,一个养在深宫、靠着太后庇佑的四岁稚童,拿什么与我争?”
他端起茶盏,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:
“至于现在让十弟好好长。长得越茁壮,越得父皇注目,才越好。”
“好什么?”贵妃不解。
齐宇轩抬眼,眸中冷光湛然:
“好让所有人看看——木秀于林时,风会从哪里来。”
他说完,起身行礼告退,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绚烂却已开始西斜的日光中。
贵妃独坐良久,直到那日光变成昏黄的余晖,漫过朱红门槛,爬上描金的桌腿。殿内渐渐暗下来,她却没让人点灯。
暮色四合,宫灯次第亮起。
漱玉斋内,齐宇承早已用了晚膳,此刻正站在窗前,看着庭院里那株玉兰在渐浓的夜色中化为沉默的剪影。
小豆子悄声进来:“殿下,尚花局那边有结果了。王姑姑已经‘歇’了。小顺子还在,但没人再为难他了。”
齐宇承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看着窗外,霞光渐暗。玉兰树的轮廓在渐深的夜色里模糊,最后融成一片墨黑的剪影。
王姑姑被削权,贵妃吃了哑巴亏,小顺子递了纸条——这第一条暗线,埋下了。
但还不够。
小顺子现在只是恐惧,只是不甘,还不是真正的“自己人”。恐惧会让人顺从,但也会让人在更大的恐惧面前背叛。要收服他,还需要时机,需要筹码,需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命交出来。
“豆子,”齐宇承轻声说,声音落在渐浓的暮色里,轻得像叹息,“继续盯着尚花局。尤其那个小顺子。”
“奴才明白。”
齐宇承收回目光,转身回到书案前。
案上摊著《九章算术》,还有几本新找来的农书、工书。烛火已经点起来了,昏黄的光在纸页上跳跃,那些字在光里忽明忽暗,像一个个沉默的符号,也像无数双在黑暗里睁开的眼睛。
他翻开一页,拿起笔。
笔尖悬在纸上,墨汁凝聚,欲滴未滴。他抬眼看向窗外——夜色浓稠,远处长春宫的飞檐看不见了,被夜和渐起的雾吞没。
但他知道它在那里。
就像有些人,有些事,看不见,摸不著,但它就在那里——在土里,在根里,在每一口需要小心吞咽的呼吸里。
笔尖终于落下。
沙沙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