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皇帝看了那经卷片刻，语气温和了些：“难为你了。太医开的药要按时喝，抄经不必急于一时。”
“谢父皇关怀。”二皇子坐下，又掩口轻咳，身侧太监忙递上帕子。
齐宇承垂眸喝茶。
二皇子这病，真假几分？若全是真的，这般体弱何以在深宫活到十四岁？若是装的一个无母族倚仗的皇子，靠“病弱”来自保，倒也是条路。
两位年长皇子先后以“孝心”和“祈福”表了态，席间气氛一时有些沉凝，带着无形的比较意味。
这时，坐在勋贵席前列的一位中年宗亲礼郡王，齐宇承记得是皇帝的堂弟，平素最是爱热闹的——笑着拍了下手，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寂静：
“好好好！两位殿下孝心可嘉，是我大齐之福！不过嘛，今日到底是乞巧佳宴，光是敬酒献经，未免太肃穆了些。”
他笑呵呵地朝御座方向拱了拱手，“陛下，臣瞧着，两位兄长已然表率，后面的小殿下们怕是也坐不住了。何不让他们也各展所长，或书或画，或奏上一曲，既应了这‘乞巧’的景儿，也让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开开眼，乐呵乐呵？”
礼郡王身份尊贵，又素来以性情爽直、不拘小节闻名，他这般一说，席间许多人随之笑了起来，气氛顿时松快不少。几位年幼的皇子也好奇地抬头张望。
皇帝目光掠过下首一众皇子，面上看不出喜怒，只微微颔首，简略道：“可。”
这便是默许了。
轮到三皇子。
齐宇铭起身，太监已在中央摆好书案。他提笔蘸墨，不疾不徐，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。
是竹。
墨色由浓转淡，竹竿挺拔，竹叶疏朗。画到一半，他忽笔锋一转，在竹下添了几块顽石，石缝间生出一丛兰草——不是盛放的姿态，而是将开未开，含蓄内敛。
“儿臣拙作，题为《石竹清韵》。”齐宇铭搁笔，躬身。
席间静了一瞬。
皇帝看着那幅画，看了许久。
画是好画。竹有骨，石有根，笔力比去年沉稳。可那丛石缝幽兰，姿态太巧，老三这是自比幽兰？示人以不争，以隐逸，以甘居陋处而自矜清高？还是在委婉地诉说什么委屈？他生母早逝，外家不显，这些年倒也安分。
这“不争”的姿态，究竟是真心，还是以退为进的手腕？朕的儿子，一个个心思都藏得深了。
他目光深邃，沉默的时间被拉长，成了一种无声的审视与衡量。
这沉默久到三皇子维持姿势的背脊开始僵硬，额角渗出细汗。
时间太长了父皇为何不语？是看出了什么？还是不满？竹石兰草，君子之喻，应当稳妥。莫非是那“石缝”之意过于刻意？还是这“未开”之态显得矫情？心跳如擂鼓，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变动，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态，任由那无形的威压将自己笼罩。
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，久到远处丝竹声都显得突兀而遥远。
齐宇承清晰感受到那弥漫开的无形压力，自御座为中心，沉沉压下。
他看见三哥垂在身侧、几不可察微颤的指尖，也看见父皇深不见底、莫测高深的眼眸。这已非赏画，而是叩问。
皇帝终于缓缓开口：“竹石图常见，添兰倒是别致。”顿了顿，“赏。”
未评笔法意境，未解画中深意，只给了一个滴水不漏的“别致”。
三皇子谢恩退回座位，垂眸的刹那，齐宇承看见他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——像是紧绷的弦松了，却又因未得确切回响而空悬著。
“别致”齐宇承垂下眼帘，掩去眸中思量。好一个含糊其辞的“别致”。
父皇看懂了那丛幽兰的隐喻，却没有接茬，更没有肯定。三哥那瞬间的轻颤，是松了口气，还是更深的失落？
君心似海，一言一行皆是风波。这看似寻常的赏赐背后，是认可，是敲打，还是暂且搁置？恐怕连三哥自己，此刻也难以分明。
接下来是五皇子。
齐宇恒走到琴案前，坐下。试音时，琴弦发出铮然一声，有些刺耳。他顿了顿，重新调弦，指尖微抖。
他弹的是《鹤鸣九皋》。
琴声起初滞涩，像被困的鹤挣扎着要振翅。渐渐地，琴音转急，高昂激越，仿佛鹤已冲天，在九霄长鸣。可到了最高处，琴音忽又一坠，急转直下，变成哀婉的颤音，如鹤泣血。
一曲终了，余音凄切。
席间死寂。
贵妃捏紧了帕子，指甲掐进掌心。皇后垂眸看着杯中茶水，水面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。
几个老宗亲皱起眉——五皇子这琴，弹的不是曲，是控诉。
皇帝沉默著。
那沉默像冰，一点点冻住席间的空气。丝竹声早就停了，连池中的蛙鸣都仿佛屏住了呼吸。
终于，皇帝开口，声音听不出喜怒：“琴艺有进益。只是这曲子太悲了。今日乞巧，换首喜庆的吧。”
五皇子嘴唇微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。他极其僵硬地躬身，声音细若蚊蚋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意：“儿臣，谢父皇教诲。
起身时，他脸色已惨白如纸，袖口不慎带翻了案上半杯残酒，深红的酒液在青砖上洇开一小滩。
他浑若未觉，踉跄退回座位，垂下的手在桌下死死攥住了衣袍下摆，用力到骨节发青、微微颤抖。
席间有片刻尴尬的寂静。
贵妃别开了脸，专注地替王静姝布菜；皇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；大皇子则端起酒杯，仿佛在研究杯壁上缠枝莲的纹路；只有七、八和九，三个年幼皇子不明所以，好奇地张望。
无人出声，无人安慰，那杯打翻的酒和少年颤抖的手，像一块无形的污迹，被所有人默契地无视了。
接下来几个年幼皇子依次献艺。七皇子背了《千字文》前四句，背到“天地玄黄”时卡住了，小脸涨得通红；八皇子写了“福”“寿”两个大字，笔画歪扭，惹得席间几声善意的低笑。
九皇子奶声奶气背了首《咏鹅》，背完还补了句“鹅鹅鹅，曲项向天歌”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，被他生母刘婕妤瞪得缩了脖子。
终于，轮到了末座的十皇子。
所有的目光——探究的、好奇的、审视的、带着估量的——齐刷刷聚了过来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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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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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声音在他走近时低下去。
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
承天十年七月初七，乞巧节。
漱玉斋书房的烛火亮到子时三刻才熄。
齐宇承搁下笔时，指尖还沾着墨——他刚默完《齐民要术》序文最后一段。纸上的字仍带着孩童的稚拙，但横平竖直，已有模样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玉兰树影投在窗纸上，随风轻晃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，瞥见案头那叠纸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曹公公午后递话，说长春宫那边把王家三房的姑娘接进宫了，十三岁，叫王静姝。”
齐宇承净着手，水面泛起墨丝：“贵妃的侄女？”
“是。说是来陪贵妃过节，但”小豆子顿了顿，“曹公公打听到，王家家主前日进宫见贵妃，提了句‘静姝女红好，乞巧节该让她开开眼’。”
开眼是假，相看是真。
齐宇承擦干手，看向窗外。月色清冷，远处长春宫的飞檐在夜色里勾出暗沉的轮廓。
贵妃这是急了，大皇子十五，婚事不能再拖。王家想把自家姑娘送进皇子府，最好能做正妃。可皇帝一直没松口。
“明日宴上，”齐宇承说，“多看，少说。”
“是”，小豆子弯腰退下。
次日黄昏，御花园东南角的水榭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到得不算早。他从慈宁宫出来时，太后特意让他多留了一刻，老人家慢悠悠地替他理了理衣领，指尖在那月白锦袍的银线莲纹上抚过。
“今日宴上人多，”太后声音温和，像在说家常，“你年纪小，坐末席也无妨。若有人问起功课，就答‘刚开蒙，还在识字’。记住了？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齐宇承乖顺应道。
他知道太后的意思。今日这场宴，明著是乞巧，暗里是各方势力试探角力的场子。他一个四岁皇子，最好的姿态就是“安分”。
水榭敞轩里已坐了七成。
齐宇承从侧廊经过时，正听见武定侯家的世子拿筷子轻敲杯沿，对同伴低笑：“李国公这回怕是要栽，三万石粮草在路上被劫，陛下今早摔了茶盏。”他同伴，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忙扯他袖子，眼神朝御座一瞥：“慎言！王家的人就在那边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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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少年转身，武定侯世子脸上还挂著来不及收的讥诮，见到是他，迅速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十殿下安。”
行礼时，眼神却飞快地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一扫，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——像是在说，穿得这般素净，果然是个没依仗的。
齐宇承颔首，脚步未停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不仅仅是好奇。
左侧文官席上，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臣，他记得是都察院的刘御史，正捻著胡须，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又与邻座的同僚低声交换了一句什么，神色间并非全然欣赏，反倒有一丝审视的疑虑。
齐宇承心下了然。刘御史的疑虑非关他个人，而是因他这身出自太后之手的“素净”。在清流眼中，这已非简单衣着，而是慈宁宫隐晦的扶持信号，触动了他们对后宫可能借皇子涉权的警惕。故有此虑。
右侧勋贵堆里，则多是漫不经心的打量，像在估量一件新鲜摆设的价值。
末席临水，夜风带着荷香，也带来池对岸隐约的丝竹试音声。
他刚坐下，就听见邻桌九皇子齐宇宁正小声抱怨：“怎么没有樱桃酪？去年明明有的。”被他生母刘婕妤从对面女眷席瞪了一眼，才悻悻闭嘴，转而把气撒在案上一块荷花酥上，戳得酥皮碎落。
御座上还空着。左侧女眷席已坐了大半，皇后周氏今日穿了身天水碧宫装，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，正垂眸听着身侧嬷嬷说话。
她下首的贵妃却是一身绯红织金宫装，赤金红宝头面在灯下璀璨夺目。
贵妃侧身，亲手将一枚水晶葡萄递到身侧鹅黄襦裙的少女碟中，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：“静姝，你祖父总夸你心静手巧，今日这乞巧宴，合该你展露展露。”
她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少女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——那是长春宫库里的好东西。
王静姝脸颊微红，垂睫细声：“姑母过誉了，静姝愚钝。”她抬眼时，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皇子方向，又迅速收回，指尖却悄悄抚上了那只玉镯。贵妃将一切收入眼底，唇角笑意深了些，转而看向空着的御座，眼神却沉了沉。
右侧皇子席，大皇子齐宇轩坐在首位，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。
他正与邻座的二皇子说话，手势有力，说到某处时，他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，二皇子齐宇瀚便掩口咳起来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三皇子齐宇铭坐在第三位，月白长衫，玉簪束发，正独自品茶。察觉到齐宇承的目光，他抬眼看来，微微颔首，嘴角噙著惯有的、温和疏离的笑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后面。他瘦了许多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，眼神阴郁地盯着案上的酒杯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太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司礼太监高唱，席间瞬间寂静。所有人起身，垂首行礼。
皇帝与太后并肩而来。皇帝今日穿了常服，玄色锦袍绣金线龙纹，面色平淡，看不出情绪。太后则是一身深紫宫装，发髻间簪著赤金凤钗，端庄雍容。
“平身。”皇帝在主位坐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惯有的威压。
宴开了。
丝竹声起，宫人如流水般奉上菜肴。确如传言——菜式比往年简朴。
琉璃盏里盛的是清炖鸡汤，玛瑙盘中摆的是时令鲜蔬，连酒器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瓷杯。
大皇子起身敬酒时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之色：“北境将士浴血，儿臣在宫中享此盛宴，心下不安。愿减半年用度，充作军资。”
话说得漂亮，席间几个王家的姻亲大臣立刻附和：“大殿下仁德！”
皇帝举杯，淡淡道：“你有这份心便好。用度就不必减了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细品却有些微妙——只夸“有心”，不提“仁德”。
大皇子面色不变，谢恩坐下。但齐宇承看见，他握杯的手有些发白。
接着是二皇子。
齐宇瀚起身时又咳了几声，声音虚弱：“儿臣体弱，不能为父皇分忧，只能抄经祈福。近日抄完《金刚经》十卷，愿北境将士早传捷报。”
他示意身后太监奉上经卷。宣纸上是工整的小楷，字迹清秀，但笔画有些虚浮——确是病中人所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