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初十,天还没亮透,小顺子就醒了。鸿特暁税王 勉废跃黩
同屋的小太监们还在睡,鼾声如雷。
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,从炕席底下摸出那半截炭笔——是师父以前画花样子用的,用得快没了,只剩手指长的一小截。
又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。只有这一张,再没多的了。
他坐在炕沿上,把纸铺在膝盖上,左手握住炭笔。
右手写字他学过几个,但写得歪歪扭扭。左手更差,笔画僵硬,像刚学写字的孩子。但他必须用左手——右手写的字,万一被人认出来,就是死路一条。
炭笔在纸上划动,沙沙的响。
他不敢直接写“长春宫”或“贵妃”,那太招祸。他想起尚花局私下流传的叫法,那个王姑姑,因为掌管花草,又被长春宫宠信,背地里都被称作“卉娘”——花草头子的意思。
对,就写这个。宫里人一听就懂,外人看了却可能以为是个人名或外号。
第一个字:卉。
笔画歪了,像几根乱草。他停下,没有纸可换。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歪掉的笔画刮淡,在那片模糊的痕迹旁,重新下笔。
第二个字:娘。
女字旁写得太大,右边差了半笔。他舔了下指尖,极轻地按在写坏的地方,沾走些浮粉,让错误看起来像是纸上原有的污渍。
他看着纸上的“卉娘”二字,停了停。光这个还不够。得让十殿下知道是为什么事。
他想起自己被叫去帮忙时,偷听到王姑姑吩咐心腹:“那‘雪梅’的肥要‘特制’的。”他不懂花,但记得那肥拿进来时,有股极淡的、不像花草的刺鼻味。
他艰难地写下第三个字,也是他反复练习过、认为最可能引起警惕的字:
“肥”。
三个字挤在一起:“卉娘 肥”。歪歪扭扭,但意思到了——长春宫的王姑姑,在花肥上动了手脚。
他看着那三个字,看了很久。看书屋 冕沸阅读然后,他将纸轻轻对折,用折痕在字上来回压磨了几下——这样能让纸看上去不那么“新”。
接着,他从墙角捻起一点浮土,均匀地撒在纸面上,再轻轻吹掉。细微的尘土渗入笔画缝隙和纸张褶皱,给字迹蒙上一层旧气。
写完了。
他把纸折成小小的方块,先对折,再对折,折成一个紧实的小块——这样不容易散开,字迹也不容易蹭糊。然后塞进袜子里。
袜子是粗布的,脚后跟磨出了洞。纸块贴着脚踝,粗糙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。
卯时,该洒扫了。
小顺子提着扫帚往外走,腿还有些瘸。膝盖上的伤没好全,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。他咬著牙,一步一步挪到漱玉斋附近——这是他观察了两天才选好的地方。
这两天,他每次洒扫都“路过”这里,暗中记下了规律:辰时一刻,十皇子身边的小豆子会出来洒扫庭院,通常会从大门开始,扫到东墙角,再折回来。扫到大门口时,会背对着宫道,低头专注地扫台阶。
那是唯一的机会。
他不敢靠太近,只在宫道转角处停下,假装扫落叶。眼睛却死死盯着漱玉斋的大门——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。
辰时一刻,门开了。
小豆子走出来,穿着靛蓝色的太监服,手里拿着扫帚,开始洒扫。一切如常。
小顺子等了一会儿。
等小豆子扫到大门附近,背对着宫道,弯腰扫台阶时,他快速从袜子里掏出纸块,握在手心。手心全是汗,纸块被焐得有些潮。
他左右看了看——没人。晨雾还没散尽,宫道上空荡荡的。
深吸一口气。
用尽全身力气,朝门缝方向扔过去。
纸团在空中划了道弧线——太急了,弧线有些陡,像扔烫手山芋。落在门槛前,撞在门槛上,停在门缝下。
小顺子心跳如鼓。
他看见小豆子直起身,转过头,看见纸团,愣了一下。狐恋文学 醉鑫章結庚辛筷左右看了看,然后蹲下身,迅速捡起纸团塞进袖中。
整个过程不到三息。
小顺子转身,拖着扫帚往回走。腿更瘸了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冷汗湿透了里衣,风一吹,冰凉刺骨。
回到尚花局,王姑姑已经在了。
她今天换了身深紫色的衣裳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正指挥几个太监搬花盆。看见小顺子,她眉毛一挑:“扫个地扫这么久?偷懒去了?”
小顺子低着头,声音发颤:“奴婢奴婢腿疼,走得慢。”
王姑姑上下打量他,眼神像刀子在他身上刮:“疼?疼就对了。疼才能记住教训。”
她没再多说,转身走了。小顺子松了口气,瘫坐在墙角的石墩上,浑身发软,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不管有用没用,不管会不会被发现,不管明天是死是活。
他做了。
漱玉斋偏房里,小豆子关上门,掏出那个纸团。
漱玉斋偏房里,小豆子关上门,掏出那个纸团。
纸团被汗浸得有些潮,他小心地展开——纸很皱,上面三个歪歪扭扭的字:“卉娘 肥”。
“卉娘”
小豆子盯着前两个字,瞳孔微微一缩。
这个词他有印象。前些日子他在尚花局附近转悠,曾听见两个老花匠躲在墙角嘀咕,一个说:“‘卉娘’吩咐的差事,谁敢怠慢?”另一个赶紧“嘘”了一声。
当时他不解,后来多方留心,才隐约探知:那是尚花局里对王姑姑的暗称——因她姓王,又掌管花草(卉),背靠长春宫,气焰犹如半个娘娘,下头人便“尊称”一声“卉娘”。
这称呼只在尚花局核心的几个老人和长春宫亲信间流传,是个半是奉承、半是畏惧的黑话。
后面那个“肥”字,墨迹尤重,几乎要戳破纸背。
三个字连在一起,意思瞬间贯通:长春宫的王姑姑(卉娘),在花肥(肥)上动了手脚。
他盯着那三个字,看了很久。字很丑,但握笔的力道很重——写字的人很紧张,手心有汗。
小豆子能感觉到写字人的恐惧。那是一种孤注一掷、把命押在几个字上的战栗。
他把纸条凑到油灯前。火焰舔上来,纸很快化成灰烬。他打开窗,让晨风吹散灰烬,看着那些黑色的碎片在风里打了几个旋,消失不见。
然后他转身,去了正殿书房。
齐宇承刚起身。小豆子行礼后,低声道:“殿下,有消息了。是尚花局的王姑姑,宫里人暗地里叫她‘卉娘’,纸条上写的就是这个,还有一个‘肥字。”
他顿了顿,将最关键的情报清晰禀明:“意思是,长春宫的王姑姑,在花肥上做了手脚。送纸条的,是尚花局一个叫小顺子的太监,曾因腿伤被王姑姑重罚过。”
齐宇承没说话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那盆碧玉荷鼎。
信息明确,但空口无凭,一个太监的指认,在宫里和一片落叶没有区别。
他需要证据,或者,他需要创造一个让对手无法再伸手的环境。
他转过身,声音不大,但清晰:“嬷嬷,我想换个花匠。”
苏嬷嬷正在外间收拾盥洗用具,闻言一怔:“殿下?”
“尚花局的人”齐宇承垂下眼,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,“我不放心。这盆花,林太医说土不好,要小心养护。可尚花局送来的花肥,我总怕不妥。”
话说得委婉,但苏嬷嬷听懂了。她想起那盆花土里的白垩粉,心头一紧。“老奴明白了。老奴这就去禀报太后。”
慈宁宫里
太后刚诵完早课,听苏嬷嬷禀报完,沉默了片刻。
“天宝这孩子,”她缓缓开口,“心思细。”
“尚花局的王姑姑”太后顿了顿,指尖一颗佛珠停在指腹,“是长春宫出来的老人了。”
这话是点明,也是定性。 苏嬷嬷立刻懂了——太后不仅知道王姑姑是谁的人,更清楚这背后是长春宫在动作。
“你去内务府传哀家懿旨。”太后最终道,语气平淡,“前些日子,十皇子因殿内陈设不当,引得风邪入体,林太医再三叮嘱,需格外静养,忌讳杂气。花草虽有生机,然品类繁杂,泥土、肥力若有不当,最易滋生秽物,扰人清静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苏嬷嬷,那目光里含着深意:
“为保万全,漱玉斋另设小花房。著内务府从宫外,寻那等世代侍弄花草、知根知底的老实匠人入侍,专司十皇子所用之花木。所用泥土、肥料,皆需太医验看过方可。至于尚花局原先负责漱玉斋花草的一应人手既不懂这些精细讲究,便都撤了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,”太后补充一句,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芍药上,“告诉王姑姑,她年纪大了,尚花局的琐事就交给年轻人吧。哀家准她歇歇,月例照旧。”
苏嬷嬷心头一震。这不是惩罚,而是比惩罚更老辣的手段——明升暗降,削权察看。
太后没有动王姑姑,甚至给了“恩典”。因为动一个奴才容易,却会打草惊蛇,让背后的长春宫彻底隐藏起来。
现在,太后把王姑姑架空,放在一个无事可做的位置上,就像把鱼捞出水面,它扑腾得越厉害,看得就越清楚。
同时,这也是一道明确的分界线:慈宁宫知道了,也护着了,到此为止,下不为例。
“奴婢遵旨。”苏嬷嬷退出殿外。
走到廊下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太后还坐在窗前,手里捻著佛珠,眼神望着虚空。阳光斜斜照进来,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。
那一刻,苏嬷嬷忽然觉得,太后真的老了。不是容貌的老,是那种浸透在骨子里的、看透太多世事后的疲惫与决断。
像一棵老树,根扎得很深,所以风雨来时更稳,落刀时也更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