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六月初七,寅时末,雨又下了起来。
不是前几日那种绵长的雨,是急雨,噼里啪啦砸在漱玉斋的瓦上,像无数细小的石子从天而坠。
庭院里那株玉兰被雨打得枝叶乱颤,昨夜周花匠刚换过土、重新栽好的那盆碧玉荷鼎,已经被青禾急急搬进了檐下。
有些根刚刚救活,有些根,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烂。
尚花局后院的通铺房里,小顺子就是在雨声最急的时候醒的。
与其说是醒,不如说根本没睡着,他睁着眼,盯着黑漆漆的房梁,听着雨砸在屋顶的声音,一声,一声,像砸在他心上。
同屋的八个太监鼾声此起彼伏,汗味、脚臭、墙角尿桶的臊味混在一起,闷得人透不过气。
他侧过身,手伸进枕头最深处,指尖触到一个油纸包。
很小,很软,边缘已经毛了。
他小心翼翼摸出来,在黑暗里展开。
油纸里包著半块麦芽糖,师父李太监最后一次塞给他的,半个月了,他舍不得吃。糖已经有些化了,黏在油纸上,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,但他知道,那浑浊的黄还在。
昨天午后的事,像梦魇一样钉在脑子里。
王姑姑来搜他的铺位。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裳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桂花头油的香味混著暖房带出来的泥土气,形成一种古怪的、让人作呕的味道。
“藏了什么好东西?”她尖利的声音像刀子。
手在他枕头底下乱翻。油纸包被翻出来,捏在她涂了蔻丹的手指间。她举到眼前,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,然后笑了——那笑容又冷又腻,像结了冰的猪油。
“哟,还藏着糖呢。”她两根手指捏著糖,转了个圈,“李太监给的?”
小顺子浑身发抖。想抢,不敢。
王姑姑把糖扔在地上,绣花鞋的鞋跟碾上去,慢慢地、用力地碾。鞋底是千层底,纳得很结实,碾在糖块上发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。
糖碎了,黏在青砖上,混著灰尘和鞋底的污渍,成了一团污糟的、再也拼不回来的东西。
“宫里的东西,也是你能藏的?”她踢了踢那团污渍,声音轻飘飘的,“晦气。”
说完就走了。藕荷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,不见了。
小顺子跪在地上,盯着那团污渍,看了很久。糖碎了,但甜味还在空气里,很淡,混著灰尘味,像某种垂死的呼吸。
那一刻,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,也跟着碎了。
不是糖,是比糖更甜、也更脆弱的东西——是师父夜里偷偷塞糖时,那双粗糙的、满是茧子的手;是冬天冻疮膏抹在手上时,那股清凉的、带着药草味的温暖;是这深宫里,唯一证明过“有人真心待你好”的证据。
现在证据没了。
“卯时了!都起来!”
尖利的女声划破黑暗。小顺子浑身一颤,慌忙把油纸塞回怀里——空的,只剩下糖渣黏在油纸上了。
他爬起来,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太监服。同屋的小太监们也都醒了,屋里一阵窸窣。
门被“哐”地推开。王姑姑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灯笼,昏黄的光照在她那张容长脸上。薄嘴唇抿成一条线,细长的眼睛像两把梳子,扫过屋里每个人,最后停在小顺子身上。
“愣著干什么?”声音不高,却每个字都带着刺,“前院的月季该浇水了,误了时辰,仔细你的皮!”
小顺子低着头往外走。经过王姑姑身边时,那股桂花头油味又钻进鼻子,他胃里一阵翻搅。
雨小了些,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。院里青砖地湿漉漉的,踩上去打滑。
他提着木桶去井边,井绳粗糙,勒得手心昨天磨破的水泡又裂开了,火辣辣地疼。
水打上来,桶沉甸甸的。他咬著牙,一步一踉跄地往前院挪。膝盖上的伤还没好——前天跪碎陶片划破的,结了痂,但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。
前院的月季在雨里开得正好。大红的、粉的、黄的,花瓣上挂著水珠,在晨光里晶莹剔透,美得不真实。小顺子蹲下来,一瓢一瓢地浇水。水渗进土里,发出轻微的滋滋声。
他想起师父教他浇水时说的话:“要慢,要匀,像给人喂水,急了呛著,少了渴着。”
可现在师父在浣衣局,手泡在皂角水里,搓洗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物。听说咳血了。
“发什么呆!”
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巴掌。小顺子一个趔趄,手里的木瓢掉在地上,水泼了一身,冰凉刺骨。
他慌忙回头,看见王姑姑那张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刻薄——眉毛修得细细的,眼睛像两把刀子,正冷冷地盯着他。
“王姑姑”他哆嗦著去捡木瓢。
“这都什么时辰了?”王姑姑抬脚,绣花鞋的鞋尖踢在他小腿骨上,钻心地疼,“浇个水都浇不好,你师父就这么教你的?”
小顺子咬著嘴唇,没吭声。嘴唇咬破了,血的味道混著雨水的腥气,在嘴里漫开。
“哑巴了?”王姑姑弯腰,一把揪住他的耳朵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那块软肉撕下来,“我说话你没听见?”
疼。火辣辣的疼。耳朵热辣辣地肿起来,在雨后的冷空气里一跳一跳地疼。
小顺子眼泪涌上来,但他死死憋著,不让它掉下来。师父说过,在这宫里,眼泪最不值钱,流多了,别人只会当你软弱。
“奴婢奴婢听见了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王姑姑松开手,掏出一方素白帕子擦了擦手指,像碰了什么脏东西:“去,把西墙角那堆花盆搬过来,今儿要分株。”
小顺子捂著耳朵,一瘸一拐地往西墙角走。每走一步,膝盖上的伤口就撕裂一次,血渗出来,黏在裤子上,湿漉漉,黏腻腻。
西墙角堆著几十个陶盆,大小不一,沾著干涸的泥土。最上面那个青釉盆是今年的新货,釉色莹润如玉,盆壁上浮雕著缠枝莲纹,精致得不像用来种花的。
盆很沉。他手上没力气,试了两次才抱起来。刚要转身——
“砰!”
盆从他怀里滑落,砸在湿滑的青砖地上,碎成几瓣。青釉的碎片在晨光里泛著冷光,像破碎的梦,也像昨天地上那团碾碎的糖。
空气凝固了。
小顺子僵在那里,看着地上的碎片,脑子一片空白。他知道这个盆值多少钱——够他老家一家五口吃半年。够他在宫里攒三年月例,都攒不出来。
“废物。”
王姑姑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羽毛,却比刚才的耳光更让他胆寒。她慢慢走过来,绣花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砖上,一步一步,像踩在他心上。
她停在碎片前,低头看了看,然后抬起眼,看向小顺子。
那眼神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。
“跪着。”她说。
小顺子扑通跪下去,膝盖磕在碎陶片上,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。他闷哼一声,额头抵在湿冷的地上,不敢动。碎陶片扎进皮肉里,血涌出来,混著雨水,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。
“跪到午时。”王姑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“晌午的饭,也别吃了。”
脚步声远去。
小顺子跪在那里,听着自己的心跳,听着膝盖上伤口渗血的声音,听着远处其他太监宫女刻意压低的议论声。细雨还在下,打在背上,冰凉。
汗水混著血水,顺着小腿往下流,黏腻腻的,像某种活物在爬。
他闭上眼。
眼前是师父的脸。最后一次见面,师父把那个蓝布包袱塞给他,里头是养花笔记、常用的花药,还有半块麦芽糖。师父知道他夜里想家睡不着,总偷偷塞糖给他。
“顺子,好好活着。”师父最后说。
好好活着。
小顺子睁开眼,看着地上青釉的碎片。碎片边缘锋利,映出他扭曲的脸——十二岁的孩子,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稚气,可眼睛里已经没了光。
他想,师父说的“好好活着”,大概不是这样活着。
同一时辰,漱玉斋。
齐宇承站在窗前,看着檐外连绵的雨丝。
那盆碧玉荷鼎摆在窗下的案几上,周花匠昨夜换过的新土还带着潮气,叶子边缘的黄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殿下,”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,手里端著早膳,“尚花局那边有新消息。”
齐宇承转过身。
小豆子放下食盒,凑近些,声音压得极低:“奴才打听到,那个李太监在浣衣局病重了。咳得厉害,前儿夜里吐了血,太医去看过,说说怕是熬不过这个月。”
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些,噼里啪啦砸在瓦上。
齐宇承沉默片刻,走到书案前,案上摊著那本《农政全书》,翻到“兰草篇”。上面写着:兰草娇贵,最忌土质板结、通风不畅。若养护不当,根烂叶黄,神仙难救。
不是养护不当。
是有人,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它活。
“还有,”小豆子顿了顿,“尚花局的王姑姑,这半个月变着法儿地为难李太监的徒弟,一个叫小顺子的小太监。今儿一早,为著摔碎了个青釉盆,罚他跪在碎陶片上,跪到午时,还不给饭吃。”
齐宇承抬起眼:“那个小顺子,和他师父感情如何?”
“极深。”小豆子肯定道,“李太监无亲无故,把小顺子当儿子待。尚花局的人都说,李太监调走那夜,小顺子在空屋里抱着师父的铺盖哭到半夜,第二天眼睛肿得睁不开。这半个月,王姑姑打他、骂他、不给他饭吃,他都忍着,只偷偷问过两次师父的消息。”
雨声渐密。
齐宇承走到窗边,看着那盆兰。新换的土湿润,泛著深褐色,可那些黄斑还在,像某种顽固的烙印,提醒著这盆花曾经被怎样精心地、缓慢地谋杀。
“豆子,”他转身,声音很轻,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,“让那个小顺子,‘偶然’知道真相。”
小豆子一怔:“殿下的意思是”
“他不是想知道师父为什么被调走吗?”齐宇承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,“那就让他知道。但要让他以为,是他自己发现的,不是我们告诉他的。”
小豆子眼睛亮了亮:“奴才明白了。这就去安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