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文正走出漱玉斋时,午后的阳光正烈,照得宫墙上的琉璃瓦一片刺目的白。
他眯了眯眼,抬手挡了挡,掌心有薄薄的汗——不是热的,是冷的,黏腻的冷汗。
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贴著小腹。他走得很稳,背脊挺直,像一株风中的竹,可以弯,但不会折。至少在外人看来,不会折。
路过慈宁宫西墙时,他看见廊下站着个人。
是曹太监,慈宁宫的掌事太监,正垂手立在那儿,像是在等谁。见他过来,曹太监微微躬身,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——不多一分,不少一分,是深宫里练就的本事。
“林学士。”
林文正停下脚步,还了一礼:“曹公公。”
两人都没多话。曹太监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,又移开,像只是无意瞥过:“太后让老奴在这儿候着,送学士出宫。”
这是恩典,也是监视。
林文正点点头:“有劳公公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。
午后寂静,只有蝉鸣聒噪,一声接一声,撕扯著沉闷的空气。路过翰林院时,林文正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院门开着,里头隐约传来年轻翰林的说笑声——在讨论某本新得的孤本,在争辩某个典故的出处。那是他熟悉的世界,清贵,干净,离红尘很远,离生死也很远。
可他回不去了。
从他踏入漱玉斋书房,成为十皇子启蒙师傅的那天起,就回不去了。从他腰上系了这枚玉佩起,就更回不去了。
“林学士,”曹太监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,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太后让老奴带句话。”
林文正侧耳。
“太后说,那方砚台,要常用。用得久了,砚堂才会润,字才会活。”
林文正心头一震。
常用。
是让他继续授课?还是让他继续在这局棋里,做一枚该做的棋子?让那方刻着“守正不阿”的砚台,日日提醒他——你已是慈宁宫的人,你的字,要活,就得按这里的规矩活。白马书院 首发
他垂下眼:“臣,谨记。”
走到宫门口时,曹太监停下脚步,深深一揖:“老奴就送到这儿。学士珍重。”
珍重。
两个字,千斤重。
林文正还了礼,转身走出宫门。门外停着他的青布小轿,老仆见他出来,忙掀开轿帘。
他坐进去,轿帘落下,将宫墙、琉璃瓦、还有曹太监伫立的身影,都隔在外面。
轿子起行,微微摇晃。
他靠在轿壁上,闭上眼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那块玉佩。
玉是温的,被他捂热了,可那股凉意,还留在心底,再也暖不过来。
暮色四合,宫灯渐次亮起,将白日里庄严肃穆的殿宇笼上一层幽深难测的暖黄光晕。
皇帝批完最后一份奏折,殿内已只剩下灯烛噼啪的轻响。他搁下朱笔,揉了揉发僵的腕子,然后看向御案一角——那里放著两份奏报。
一份是司农寺的,说“洋芋”的线索在闽地断了,老海商病故,后人不知去向。一份是暗卫的,详细禀报了今日漱玉斋的课——林文正讲《黍离》,最后的深揖,那句“信不得”。
皇帝拿起暗卫的奏报,又看了一遍。
目光停在“信不得”三个字上,停了很久。
他想起那日漱玉斋,那个四岁的孩子仰著脸问“洋芋”的样子——眼睛干净,声音稚嫩,像个真正懵懂的孩子。
可一个真正懵懂的孩子,会在北境告急时,恰好问起一种可能解粮荒的作物么?
一个真正单纯的侍读学士,会在被猜忌后,对学生说“信不得”么?
皇帝闭上眼。
深宫里没有巧合。
只有算计,一环扣一环的算计,像一张巨大的网,把所有人都网在里面。他在网中央,是下棋的人,也是棋子。三叶屋 庚歆最哙
“福安。”他唤。
“奴才在。”福安从阴影里走出来,垂手而立。
“拟旨。”皇帝闭着眼,声音有些哑,“翰林院侍读学士林文正,学问扎实,勤勉任事,著擢升翰林院学士,授从五品,专司《前朝农书辑要》编纂。一应编修人员、典籍调度,准其直奏。即日交割皇子课事,专心办差。”
旨意不长,字字清晰。
福安垂首听着,心头却是一跳。翰林院学士——这头衔听着清贵,可缀上“专司编纂”四字,实权便去了大半,分明是个专设的差事,而非掌管翰林院的实职。
他伺候御前多年,瞬间就品出了滋味:陛下这是明摆着——给你升官晋爵,酬你今日之功;也将你调离十殿下身边,免了日后之忧。至于编书编得好,是分内之事;编不好,或从中出了什么差池,那便是现成的错处。
他眼皮微动,面上却不显,声音依旧平稳如常:“陛下,那十殿下的启蒙”
“朕自有安排。”皇帝睁开眼,目光却落在御案上空茫处,像在审视什么看不见的棋局,又像只是疲惫至极的放空。
“是。”福安不再多言,躬身领命,退下了。走到门口时,他听见皇帝又补了一句,声音很轻:
“那方砚台他常用么?”
福安脚步一顿,回身:“回陛下,据暗卫回报,林学士今日回府后,一直在书房磨墨,至今未出。”
皇帝沉默片刻,摆摆手。
福安退下后,皇帝独自坐在御书房里。烛火将尽,光影在墙壁上跳动,像皮影戏,演着无声的悲欢离合。
他看了很久,然后伸手,从案下暗格中取出一卷用褪色锦缎包裹的画轴。
展开。
画已残旧,绢本泛黄。画中是一位身着南疆服饰的女子,眉眼依稀能辨出几分清丽,但面容因保存不善和岁月侵蚀已有些模糊。
她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。
这幅画并非出自名家,笔触甚至略显笨拙,更像是宫人私下临摹或凭记忆所绘。
没有落款,没有题字。
只有画轴背面,用极淡的墨、极小的字,记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记录:
“元兴三十七年冬,云姬娘娘与小殿下。”
元兴,是先帝的年号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,久到画中的婴儿如今已坐在这天下的至尊之位,而画中的女子,早已化为史书中讳莫如深的一个符号,宫闱暗夜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。
皇帝盯着画看了很久,目光却似乎穿过了泛黄的绢帛,看向更渺远、更虚无的所在。
画中女子的轮廓在烛光里摇曳,仿佛随时会随着火焰一同化为灰烬,就像她真实的存在一样,被这深宫吞噬得干干净净。
他伸出手,指尖悬在半空,在襁褓中婴儿模糊的面容前停留,离绢面只有毫厘,却终究没有落下。
那指尖微微有些抖。
许久,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合拢,重新用锦缎裹好,放回暗格。
暗格闭合时发出细微的“咔哒”声,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清晰得刺耳,像关上了一扇通往过去的、再也打不开的门。
他坐回御案后,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,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点被烛火照亮的、冰冷的空茫。
烛火跳了一下,将他孤长的影子猛地投在墙上,又缓缓收回。
然后他提起朱笔,在一份空白的旨意上,开始写字。
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成了深夜里唯一的声音。
写得很慢。
每写几个字,就停顿片刻,像在权衡每一笔的分量,像在称量每一个字的代价。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,一个个字浮现出来,工整,端正,无可挑剔。
最后,在落款处,他顿了顿。
笔尖悬在纸上,墨汁凝聚,欲滴未滴。
他终究还是落笔,写下“钦此”二字。
然后从御案上取过那方玉玺。
玉玺很重,沉甸甸的,像握著整个江山。他蘸了印泥,将玉玺对准旨意落款处,停顿一瞬,然后重重按下。
“咚——”
印玺落在纸上的声音,沉闷,厚重,像某种不可更改的判决,像命运落下的最后一子。
他放下笔,吹熄了烛火。
黑暗瞬间吞没御书房,吞没御案,吞没那方刚刚盖下的印玺,吞没那份墨迹未干的旨意。
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月光,勉强勾勒出帝王独坐的轮廓。
影子投在墙上,很长,很孤独。
漱玉斋里,齐宇承躺在床上,睁着眼。
黑暗很浓。他知道林文正今日那个揖,那些话,是什么意思——是告别,是提醒,也是某种托付。先生用这种方式告诉他:前路险阻,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。
小豆子轻手轻脚进来,吹熄了最后一盏灯。
“殿下,”孩子在黑暗里小声说,声音闷闷的,“曹公公递了话,说陛下有旨,林学士升了翰林院学士,专修农书,往后不来授课了。”
齐宇承没说话。
他翻了个身,面朝墙壁。墙是冷的,贴著额头,凉意一点点渗进来,渗进皮肤,渗进骨头。
他想起先生讲《黍离》时,侧脸上那种悲怆的肃穆;想起那个深揖,腰弯下去的弧度;想起玉佩在先生腰间一晃,消失在光里的样子。
信不得。
先生最后说,信不得。
可在这深宫里,若连先生都信不得,还能信谁?
他闭上眼,掌心贴著胸口。那里跳动着,一下,一下,稳而有力。四岁孩童的心跳,内里是二十九岁的灵魂。他知道路还长,知道险阻还多,知道从今夜起,明面上又少了一个可以依仗的人。
可那又如何?
路是自己选的,棋是自己下的。
窗外,蝉声不知何时又起了。
嘶哑的,执拗的,一声声,撕破夏夜的寂静,像在宣告什么,又像在祭奠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