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文正走出慈宁宫时,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每一次晃动都像在抽打他的脊梁。鸿特晓说王 吾错内容
他不是第一次佩戴贵重饰物。二十岁中举时,恩师赠过他一方端砚,说“砚如心,要正”;三十岁入翰林时,同科赠过他一枚青玉镇纸,说“镇纸如骨,要直”。那些是“情谊”,是“期许”,是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。
可腰间这枚玉佩不同。
这是“标记”,是深宫里无声的宣告:此人归慈宁宫庇护,动他前先掂量。
经过文华殿时,他看见廊下几个年轻翰林正在争辩某个典故。声音清朗,意气风发,像极了他二十四岁那年的模样。
那时他刚中进士,穿着崭新的官服,站在琼林宴上,看着满园春色,心里满是憧憬——憧憬著将来为国效力,为君分忧,做一个青史留名的贤臣。
现在他知道了:风骨太硬,容易碎;腰弯得太低,就再也直不起来。
他想起今晨离家时,妻子李氏默默替他整理衣冠,手指在领口处停留了很久,指尖微凉。
她什么也没问。不问宫里的传言,不问太后的召见,甚至不问他的惶恐。只是在他转身欲走时,极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口,等他回头,才看着他的眼睛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
“老爷我和琛儿,在家等你。”
就这一句。然后她便松开手,垂下眼,恢复了平日温顺的模样。
可正是这反常的、带着一丝依赖的拽袖,和这句平实到极点的话,比任何哭诉或追问都沉重千倍——她把整个家的分量,和她全部的无助,都系在了他“平安回来”这四个字上。
还有琛儿。昨日孩子还仰著脸问他:“父亲,先生说要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’,您说,是‘修身’难,还是‘平天下’难?”
他当时答:“都难。但最难的,是在‘修身’与‘平天下’之间,找到那条不违背良心的路。”
现在他连这条路都找不到了。
玉佩温润的玉质下,他感觉到的是冰冷的枷锁。
六月初一,雨后的蝉声聒噪得刺耳。
林文正走进漱玉斋书房时,脚步比往日慢了半分。
他今日穿了身半新的青衫,浆洗得挺括。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在午后的阳光里泛著柔和的光。
齐宇承起身行礼:“先生。”
林文正点点头,在书案对面坐下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检查功课,而是沉默了片刻。
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玉兰上——花期早过,绿叶满枝,在炽烈的阳光里投下一片浓荫。那荫影里,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湿痕。
“殿下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哑,像是很久没说话,“今日不讲《论语》,讲《诗经》。”
他取出那本边角起毛的《诗经》,动作小心如对珍宝。然后,他开始慢慢地研墨。一圈,一圈,墨香混著雨后草木气弥漫开来,时间在沉默与研磨声中变得粘稠而沉重。
墨浓时,他指尖抚过砚侧的“守正不阿,知行合一”,抬眼看向齐宇承,声音异常沉稳:
他逐句讲故国之思,士大夫之悲。讲到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”时,语声顿住。
林文正抬起头,看向齐宇承。孩子的眼睛很亮,听得认真。可林文正知道,这双眼睛背后,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殿下可知,”林文正轻声问,像在问一个极重要的问题,“为何历代都将《黍离》列为蒙童必读?”
齐宇承想了想:“是要我们记住历史,知兴替?”
“是,也不全是。”林文正摇头,目光飘向窗外,飘向那片被宫墙切割成方块的天空,“更因为,这首诗教人‘知忧’——知民生之忧,知家国之忧,知身在局中、无能为力之忧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:
“一个不知忧的人,读再多书,也不过是两脚书橱,将来或可做官,或可治学,但做不了大事,担不起大任。因为他不明白,这天下不是书里的天下,是活生生的、会饿、会痛、会流血的天下。”
齐宇承看着先生。
林文正说这话时,侧脸在午后的光影里,有种近乎悲怆的肃穆。
阳光透过窗格,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,那些影子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微微晃动,像某种无声的颤栗。
他忽然想起前世,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数据,那些冷冰冰的、关于饥荒、战争、人口消亡的数字。那时他觉得那是历史,是过去,与己无关。
现在他知道了——历史从未过去,它就在眼前。在北境的烽火里,在空空的国库里,在李太监被调去浣衣局的命运里,也在先生此刻微微颤抖的声音里。
“殿下心系北境将士,心念粮草之事,是‘知忧’。”林文正转回视线,看着他,目光深深,深得像要把他看到骨子里,“这是好事,是苍生之福。臣很欣慰。”
他说“欣慰”两个字时,声音哽了一下。
很轻的一下,轻得几乎察觉不到。可齐宇承察觉到了——他看见先生喉结滚动,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,指尖微微蜷起。
然后林文正站起身。
他走到窗边,青衫背影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,肩胛骨在布料下微微凸起,像一对被折断了、却还努力撑著的翅膀。
“但殿下,”他背对着齐宇承,声音很轻,却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,“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;堆出于岸,流必湍之;行高于人,众必非之。您还小,前路还长。有些事,急不得;有些话,说不得;有些人”
他转过身,目光落在齐宇承脸上,那目光里有太多东西——有关切,有担忧,有不舍,还有一种清醒:
“信不得。”
话音落下,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连蝉鸣都停了,像是被这话惊住了。
苏嬷嬷手里的茶盏晃了晃,茶水溅出来,烫在手背上,她却浑然不觉。青禾和莲心互相看了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小豆子磨墨的手僵在半空,墨锭上的墨汁滴下来,在砚池里晕开一团浓黑,像化不开的夜。
然后,他们看见林文正走回书案前。
他没有坐下,而是站定,面对着齐宇承,这个四岁的学生。他整了整衣冠——动作很慢,很仔细,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然后,他双手作揖,深深、深深地弯下腰去。
腰弯得很低。
低到齐宇承能看见先生花白的发顶,看见那些藏在黑发里的银丝,在午后的阳光里,闪著刺眼的光。
一个臣子对皇子的礼,本该如此。
可这个揖,太深了。
深得像在告别,像在托付,像在把某种沉重的东西——那份“知忧”的心,那份“守正”的念,那份在深宫里挣扎求存的无奈——轻轻放在一个孩子肩上。
齐宇承愣住了。
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回礼,可林文正已经直起身。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清冷疏离的表情,仿佛刚才那个深揖,那句“信不得”,只是错觉。
“今日课毕。”他说,声音平稳无波,像一潭结了冰的湖,“臣告退。”
他收拾书囊,将《诗经》仔细收好,系紧书囊的带子。然后转身,朝外走去。青衫背影在门口顿了顿,终究没有回头。
玉佩在腰间轻轻一晃,消失在门外的光里。
窗外,一阵风吹过。
玉兰叶上最后的积雨哗啦落下,打在青砖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像天地也在为这个时刻,作最后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