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佛堂前的匕首(1 / 1)

慈宁宫偏殿的佛堂,檀香比往日浓。

浓得呛人。

林文正跪在阶下时,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——咚咚,咚咚,撞在胸腔里,像困兽在撞笼。

他伏地行礼,额头贴著冰凉的金砖,那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,爬进后颈,爬进头皮,最后停在太阳穴,一跳一跳地疼。

“起来吧。”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平和,听不出情绪。

林文正起身,垂手而立。

他没敢抬头,视线落在太后榻前那块团花锦垫上,锦垫边缘的金线在透过窗格的光里,微微发亮——那光是雨后初晴的光,本该明净,此刻却显得刺眼。

“林学士,”太后没让他坐,只慢条斯理地捻著佛珠,紫檀珠子一颗颗从指尖滑过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,“哀家听说,你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?”

“臣惶恐。”林文正躬身,背脊绷得笔直,“劳太后挂心,只是寻常风寒,已无大碍。”

“是么?”太后停了捻珠的手,那停顿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突兀,“那御书房里,陛下问你的那些话,也是‘风寒’?”

林文正脊背一僵。

他缓缓跪下,这次不是行礼,是请罪,膝盖撞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:“臣愚钝,未能体会圣意,在御前妄言农事,致陛下生疑,此臣之过。”

“只是‘妄言农事’?”太后问,声音依旧平和,可每个字都像针,细细密密扎过来,“还是借农事之名,行他图之实?”

这话太重了。

重得林文正猛地抬头,看向太后。

佛堂昏暗的光线里,太后面容沉静,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,没有怒,没有疑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
可正是这平静,比任何疾言厉色都可怕——那是看透了生死、看透了人心、看透了这深宫里所有把戏之后的,彻底的平静。狐恋雯穴 埂鑫蕞全

“太后明鉴!”他声音发颤,不是怕,是某种被冤屈的激愤,像沸水顶着的壶盖,再压就要炸开,“臣授课时,十殿下问‘天下何物最可饱腹’,臣答‘《农政全书》载薯蓣可代粮’,仅此而已!至于‘洋芋’之说,臣确在少时游学闽地时听老海商提过,后在杂记中见过零星记载,但从未深究,更未在课上讲授!”

他伏下身,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:

“臣乃洪武二十七年进士,蒙先帝钦点入翰林,承天元年得陛下擢升侍读。十六年来,臣只知忠君事主,勤勉任事,从未与任何皇子、朝臣私相授受!若太后疑臣有结党之心,臣愿以死明志!”

最后四个字,掷地有声。

佛堂里静得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响。香灰一截截落下,在铜炉里积成小小的灰堆,像某种无声的计时。

许久,太后才轻轻叹了口气。

那叹息很轻,却像有千钧重,压得林文正几乎喘不过气。

“死?”太后重复这个字,像在咀嚼它的滋味,品它的苦涩,“林文正,你今年四十有三,家中尚有高堂在堂,妻儿在侧。你死了,他们怎么办?”

林文正浑身一颤。

不是为“死”,是为“他们”。为老母亲那双日渐浑浊、却总在他出门时追着他的眼睛;为妻子李氏十八年来从未说出口的担忧;为儿子林琛那张还稚嫩、却已开始有他影子的小脸。

“起来吧。”太后的声音软了些,但那软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,“看座。”

宫人搬来绣墩。

林文正谢恩,侧身坐了半个身子,背脊依旧挺直,可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——他控制不住。那些藏在袖中的颤抖,像某种隐秘的背叛,暴露出他强撑的镇定之下,早已溃不成军的内心。

“林学士,”太后端起茶盏,轻轻撇了撇浮沫,那动作优雅从容,与这沉重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,“你可知,哀家为何赏你那方砚台?”

林文正一怔:“臣不知。”

“那方金星歙砚,是哀家出嫁时,父亲所赠。”太后放下茶盏,目光落在虚空中,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,久到记忆都蒙上了一层柔光,“父亲说,砚台如人心,要正,要稳,要经得起磨。守正不阿,知行合一——这八个字,他刻上去时,对我说,不是刻给外人看的,是刻给自己看的。”

她转回视线,看向林文正。那目光不再飘忽,变得锐利如刀:

“你现在觉得委屈,觉得冤枉,觉得一身清白却遭猜忌,是不是?”

林文正嘴唇动了动,没说话。

不说话,就是默认。

太后笑了。

那笑容很淡,淡得像水面的涟漪,一触即散:“可这就是朝堂,这就是深宫。十皇子才四岁,就会问‘土豆’;你一个翰林侍读,就知道‘洋芋’。陛下坐在龙椅上,看着北境的烽火,看着空空的国库,看着朝堂上吵成一团的大臣,你让他怎么想?是觉得你们师徒一心为国,还是觉得你们在试探,在布局,在为他日的‘从龙之功’铺路?”

林文正脸色白了。

白得像纸,像被雨水泡过的、一捅就破的纸。他从未想过这一层——或者说,他想过,但不敢深想。

深宫里的事,想得太深,是会要命的。就像走在薄冰上,不知道哪一步会踩空,掉进永不见底的深渊。

“臣从未有此心。”他艰难地开口,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带着血丝。

“你有没有,不重要。”太后摇头,佛珠在指尖转了一圈,“重要的是,陛下觉得你有没有。重要的是,这宫里宫外,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十皇子,盯着你,等著抓你们的错处。”

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林文正腰间——那里空空如也。

“哀家赏你的玉佩呢?为何不戴?”

林文正下意识摸了摸腰间。那枚玉佩,他收在书房的紫檀匣里,用绸布包著,压在书册最底下,不敢戴,太扎眼了。戴出去,就是告诉所有人,他是慈宁宫的人,是靠后宫庇护的“幸臣”。

“臣恐招摇。”他低声说。

“那就戴上。”太后语气不容置疑,像在下一道无法违抗的旨意,“从今日起,大大方方地戴。让人看见,让人知道——你林文正,是哀家赏过玉佩的人。”

她话音落下,并未叫宫人去取。但几乎就在同时,佛堂侧面的帷幔微动,一名面目普通、气息近乎于无的老太监躬身而出,手中捧著一个打开一半的锦盒。

盒中丝绒上,安然躺着的,正是林文正书房里那枚他再熟悉不过的碧玉玉佩。

林文正的呼吸瞬间停滞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。他藏得那么深、那么小心太后的人,是何时进了他的书房?看了多久?又知道了多少?

太后仿佛没看见他煞白的脸色与瞬间僵硬的脊背,只示意老太监将锦盒递到林文正面前。

“你或许觉得,戴上这玉佩,从此在翰林院就低人一等,不再是‘纯粹’的读书人了。”

她抬眼,目光如古井:

“可林学士,你教了天宝这些日子,难道还没明白?在这座宫殿里,想要‘纯粹’,就得有‘纯粹’的代价。”

林文正喉咙发紧。

“哀家能给你的,不是清白——这宫里早就没有清白这东西了。”太后声音压得更低,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,却字字清晰,像匕首一寸寸递进心口,“哀家给你的,是一道护身符。代价是,从此以后,你身上就烙了慈宁宫的印。”

她看着林文正瞬间苍白的脸,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屈辱、不甘、还有深藏的恐惧,语气忽然软了些:

“委屈么?是委屈。可活着,比什么都强。你家里还有老母妻儿,是不是?”

最后那句话,不是问句,是匕首,轻轻抵在林文正最软的地方——那个叫“家”的地方。

林文正闭上眼。

再睁开时,眼底的挣扎已化成一潭死水。他伸手,接过玉佩。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,却只觉得冰冷。

他慢慢系在腰间,丝绦的结打得笨拙,手指抖得厉害,试了三次才系好。

玉佩垂下来,贴著青衫下摆,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晃动。

每一次晃动,都像在抽打他的脊梁。

“谢太后。”他伏身,额头抵著冰凉的金砖,声音闷闷的,听不出情绪。

“回去吧。”太后摆摆手,重新捻起佛珠,“明日照常授课。该讲什么讲什么,该教什么教什么。只是记住——”

她看着林文正伏地的背影,目光深深:

“有些话,能说;有些话,不能说。有些人,能信;有些人,不能信。你是读书人,这其中的分寸,该比哀家清楚。”

林文正重重叩首,起身退下。

走到佛堂门口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太后已经闭上眼,手里捻著佛珠,嘴唇微动,在诵经。檀香袅袅,将她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,看不真切。

像一尊佛,悲悯,却也遥远。

章节报错(免登录)
最新小说: 被偷听心声后,真千金带满门炮灰杀疯了 穿成傻女后,我和病娇反派一起重生了 打奶嗝,吐心声,满朝权贵争当爹 我的师弟啊学艺不精 重生安陵容:娘娘万福金安 明末之天降神兵 我女友可不止漂亮呢 快跑!顾总想吃回头草了 星际恋综,我靠养猫爆火了 小兔子乖乖,被反派强行拥入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