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五月底,京城的春日彻底转入闷热前,先下了一场绵长的雨。微趣暁税惘 庚芯蕞全
雨不大,但淅淅沥沥下了三日,将宫墙的朱红洗得发暗,将青石地泡出一种湿冷的黑。
漱玉斋庭院里那株玉兰,前几日还傲然挺立的残花,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混进泥里,再也看不出曾经的洁白。
就像某些人和事,明明昨日还在眼前,一场雨过,就悄无声息地没了痕迹。
紫藤巷,林府。
晨光在第三日雨势渐歇时,才勉强透过窗棂。光线昏朦,落在床头那方金星歙砚上,将砚侧“守正不阿,知行合一”八个字照得半明半暗,字迹仿佛浮在尘埃里,沉沉地压着人的胸口。
林文正已枯坐了不知多久。
三天了。
自从那日在御书房,被皇帝那句听不出喜怒的“林学士还教了十皇子些什么”问得背脊生寒、骨髓发冷,他便告假归家,闭门不出。
这三天里,他守着这方太后昔日赏下的砚台,像守着一个滚烫又冰冷的秘密。
砚是上好的歙砚,润如紫玉,可他知道,这层温润的包浆底下,是深不见底的寒冰——是帝王猜忌的冰,是朝堂暗流的冰,是他十六年谨守翰林清贵、却一朝被拖入漩涡的惊惶。
“老爷,”老仆压得极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,更透著一丝紧绷,“宫里慈宁宫来人了。”
林文正搁在膝上的指尖,几不可察地一颤。
该来的,终究躲不过。
他缓缓吸了口带着潮气的晨间空气,整了整纹丝未乱的衣襟。那方砚台被他轻轻推向床榻内侧,仿佛要将那份沉重暂时寄存于此。
几乎就在林府大门被轻轻叩响的同一刻。
翰林院,东厢值房外的长廊。
洒扫的老吏王福佝偻著背,手中竹帚一寸寸刮过砖缝,带起细小的水渍,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脚上。
他动作机械,浑然不觉,一双耳朵却微微侧向身后那扇虚掩的值房门。
里头几个年轻翰林的私语,在这雨停后万籁俱寂的清晨,清晰得如同落在玉盘里的算珠——颗颗分明,敲打着不可言说的心事。
“林侍读这假告得蹊跷说是感染风寒,闭门谢客。可我昨儿去林府送递积压的公文,分明瞧见太医院的马车,悄没声地从侧门溜进去,不到一刻钟又出来了。”
“何止。前日司农寺张大人进宫,出来时脸色白得跟纸似的,说是陛下让他查什么‘洋芋’这词儿,是不是林侍读在御前提的?”
“嘘——慎言!此话也是能浑说的?妄测圣意,揣度宫闱,你我有几个脑袋?”
值房里静了一瞬,随即响起茶盏轻碰的脆响,掩饰著某种不安。
王福手中的竹帚没停,心里却明镜似的。
他在翰林院扫了四十年的地,从先帝到今上,换了两朝皇帝,送走了六任翰林学士。见得多了——今日风光无限的侍读,明日就可能“染恙归乡”;今日默默无闻的编修,来日或许就平步青云。
这红墙之内,琉璃瓦下,从来就不是什么清净读书地。这是暗流汹涌的名利场,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生死地。
他想起二十年前,也是个雨后初晴的春日。当时那位以清流自诩的周学士,也是这般“告假”,然后就没再回来。
后来听说,是卷进了哪位皇子的“课业”,具体什么事,无人敢深究,只知周家举家南迁那日,鬓发已白的周学士站在简陋的马车前,对着翰林院的方向,整整衣冠,深深一揖。
那一揖,王福记了二十年。
不是记那份风骨,是记那份悲凉——读书人以为可以靠学问立身,最后却发现,学问在权力面前,薄得像张纸。
如今,轮到林文正了。
老吏直起佝偻的背,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——林文正的公房,锁了三天。门上铜锁泛著冷光,锁孔里积了薄薄一层灰,像某种无声的祭奠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散在潮湿的晨风里,没人听见。
漱玉斋的清晨,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。
齐宇承睁开眼时,小豆子已经站在帐外,手里捧著盥洗的铜盆,水在盆里晃得厉害,映出孩子苍白的脸。
“殿下,”孩子的声音发紧,像是刚从外面跑回来,还带着喘,“尚花局那个李太监人没了。”
齐宇承坐起身。帐外天光刚透进来,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湿漉漉的影子。他接过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,脑子一点点清醒。
“什么时候?怎么没的?”他的声音透过帕子,有些闷。
“不是不是死了,”小豆子连忙摇头,凑得更近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动什么,“是人不见了,调走了。悄没声息的,连铺盖都没拿全。今早尚花局管事的才发现他铺位空了,一查档,说是他自己递了条子请调浣衣局可递条子的时辰,是前日申时三刻。”
前日申时三刻——正是林文正面圣后告假的第二日。
齐宇承拿下帕子,铜盆里的水映出他模糊的脸。四岁的孩童,眉眼稚嫩,可那双眼睛深得像井。
“理由呢?”他问。
“说是老家老娘病了,急需用钱,浣衣局月例多五十文。”小豆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可奴才昨儿托御膳房相熟的小顺子打听,小顺子他干娘就在浣衣局管事,说说李太监进去就被分去浆洗恭桶,那活儿,寻常太监宁可挨板子也不愿接。”
齐宇承没说话。
他起身,走到窗边。庭院里那株玉兰在雨后显得格外憔悴,残花被打落一地,混在泥水里,再也分不清哪是花瓣哪是泥。
半个月前,就是那个李太监,战战兢兢地告诉小豆子,碧玉荷鼎的土是“君子兰土”,绝无问题。可陈太医验出来,土里有白垩粉。
现在,李太监“自愿”去了浣衣局,干最脏最贱、令人避之不及的活儿。
这不是调职,这是流放。用最侮辱的方式,把人打发到最边缘、最痛苦的角落,让其生不如死。
是封口,还是一种更缓慢、更折磨的灭口?
“殿下,”苏嬷嬷端著早膳进来,是一碗鸡丝粥,两样小菜,比前几日丰盛了些——北境战事稍缓,宫里的份例也渐渐恢复正常。
可她脸色并不轻松,放下食盒时,手指在盒盖上摩挲了好几下,像是那盒子烫手。
“老奴今早去尚膳监,听见两个管事的嚼舌根。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眼睛却看着齐宇承,像在确认他听懂了没有,“说林学士这回怕是惹了圣怒。还说十殿下年纪小,哪里懂什么农事,定是有人在后头”
她没说完,但意思到了。
齐宇承坐下来,端起粥碗。粥熬得绵软,鸡丝撕得细,香气扑鼻。可他尝不出滋味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窜,像这三日的雨渗进了骨头缝里。
林文正。
那个青衫洗得发白、永远挺直脊背的侍读学士。授课时一丝不苟,讲《论语》时眼睛会亮,说到“君子喻于义”时,会不自觉挺直肩膀。他教他识字,教他握笔,教他“读书人当有风骨”。
现在,这风骨成了靶子。
“嬷嬷,”齐宇承放下勺子,瓷勺碰在碗沿上,发出清脆的响,“林学士今日会来授课么?”
苏嬷嬷眼圈忽然红了。
她偏过头,深深吸了口气,才转回来,脸上是强挤出的笑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:“曹公公一早递了话,说说林学士染恙未愈,今儿的课暂歇。太后召林学士进宫去了。”
进宫。
不是来授课,是去慈宁宫。
齐宇承垂下眼,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。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,也模糊了这深宫里,那些看不见的线——那些连着李太监的浣衣局、连着林文正的慈宁宫、连着北境的烽火、连着父皇御案上那些朱批的线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就像这碗里的鸡丝,被撕得细细的,泡在滚烫的汤里,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