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,司农寺卿张汝清跪在御书房冰冷的金砖上,却觉得有火从心底烧上来,烧得他浑身发烫。
“洋芋”。
这个词他太熟悉了!熟悉到听见的瞬间,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。二十年前,他还是个刚中进士、意气风发的观政郎,就在一本残破的《闽海杂俎》里读到过。
书是闽地一个老海商写的,说吕宋土人种一种“土卵”,皮黄肉白,蒸食可饱腹,荒年能活人。
他当时激动得一夜没睡,第二天就上书老司农,请求寻种试种。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,说此物若成,可活万民,可实仓廪,可固国本。
结果呢?
老司农把折子扔回来,当着他的面,扔进炭盆。火舌舔上来,三千字化成灰,老司农的声音冷得像冰:“不务正业,奇技淫巧。有这工夫,不如去查查江南漕粮的账!”
同僚把那本《闽海杂俎》当笑话传阅,在空白处批注“张郎梦呓”“海外奇谈”。他红著脸夺回来,锁进箱底,再没翻开过。
二十年了。
二十年宦海沉浮,他从观政郎做到司农寺卿,管天下农事,经手钱粮无数。他学会了打官腔,学会了和光同尘,学会了在账目上做漂亮文章。
他把那个梦想着“嘉禾满天下”的年轻自己,连同那本残破的笔记,一起埋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,盖上土,踩实了,告诉自己:那都是年少轻狂,都是不懂事。
可今夜,这个词从九五之尊口中问出,带着燎原的迫切,带着孤注一掷的期望。
“臣”张汝清伏身,额头贴著冰凉的金砖,声音因激动而微颤,却不得不强行压下,压成平稳的陈述,“确在古籍中见过零星记载。然其种法、习性,早已失传。且南北水土迥异,闽地不成,北地恐怕”
他说的是实话,也是对自己和陛下双重期望的缓冲。
他怕啊,怕这好不容易重燃的火种,又是一场空欢喜,怕二十年前的羞辱再来一次。
更怕在这国难当头,自己领着司农寺本就紧张的人手,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,误了调运粮草的正事,那真是万死莫赎,千古罪人。
“朕不要‘恐怕’。”
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,疲惫,嘶哑,却斩钉截铁:
“朕要你去试。找出来,种出来。张汝清,你管了二十三年农事,最清楚地里能刨出什么。现在,去给朕刨一条活路出来。”
张汝清浑身一震。
额头重重磕下,撞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。
那一刻,二十年前那个熬夜研读农书、眼睛亮得像星的年轻身影,与此刻跪伏在地、鬓发已斑的老迈身躯,在冰凉的触感中轰然重合。
浑浊的老眼里,竟逼出一点泪光。不是怕,不是委屈,是某种沉埋太久、忽然见天日的滚烫的东西。
“臣”他咬牙,将所有顾虑、所有恐惧、所有“万一不成”的退路,统统压成粉末,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,字字泣血:
“万死不辞!”
同一片浓稠的夜色下,漱玉斋里静得只剩呼吸声。
齐宇承躺在床上,睁着眼。帐顶的祥云纹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,看不真切。
他知道今晚皇帝召见了司农寺卿,知道“洋芋”这件事,像一粒被小心翼翼投下的种子,已经埋进了土壤。
能不能发芽?不知道。
会不会被风雨摧折?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从今夜起,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慈宁宫羽翼下、整日提防毒药和暗算的深宫稚儿。
他伸出了手,触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,在历史的洪流里,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。
石子能激起多大涟漪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必须继续——继续读书,继续观察,继续在恰当时机,说出恰当的话。让父皇看见他的价值,让所有人看见,留着他,比杀了他有用得多。
“小豆子。”他轻声唤。
门帘掀起一角,小豆子探进头,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,像受惊的小兽:“殿下?”
“从明日开始,”齐宇承说,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清晰,像刻在夜风里,“所有农书、工书、地方志、海外杂记都想法子找来。不拘什么途径,买也好,借也好,抄也好。”
小豆子怔了怔:“殿下要学这些?”
“学。”齐宇承望着帐顶,那里一片混沌,可他知道,混沌之外有天光,“父皇缺粮,我就给他找粮。父皇缺钱我就给他找生钱的法子。”
他顿了顿,侧过脸,看向小豆子黑暗中模糊的轮廓:
“我要让他知道——留着我,不亏。”
小豆子脊背窜上一股凉意,随即又是一股热流。
他想起傍晚时,自己揣著两个冷馒头,溜到御膳房后墙的阴影里。
他想找相熟的小太监打听外头的消息,却看见平日对他们漱玉斋爱搭不理、克扣份例眼睛都不眨的刘胖子,正拽著一个户部绿袍小官的袖子。
灯笼光昏黄,照在刘胖子那张胖脸上,每一道褶子都笑成了菊花,每一道褶子里都塞满了谄媚:
“李主事您行行好,再漏点米糠也成啊!这宫里多少张嘴等著,慈宁宫、长春宫那边小人得罪不起,可下头那些没名没分的总不能真饿死吧?您手指缝里漏一点,就够他们活命了”
那卑微到泥土里的姿态,那恨不得跪下来舔靴底的眼神,是小豆子从未见过的。
他当时躲在阴影里,捏紧了怀里殿下画的那张“洋芋”图样,忽然就全懂了。
在这宫里,光会躲,光会怕,没用。得像殿下那样,得有别人非要不可的“用处”。
奴才的命,也是分三六九等的——有用的奴才,和没用的奴才,过的根本是两个日子。
“奴才明白了。”小豆子伏下身,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,声音闷闷的,却透著一股狠劲,“奴才一定办好。”
“去吧。”
小豆子退下后,齐宇承闭上眼。
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皇帝摸他头时的触感——很轻,很短暂,指尖微凉。那个怀疑他、又不得不保护他的人,今夜对他说:“你很好。”
三个字,能换来多少东西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自己必须让这三个字,变得很值。值到无人可以轻易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