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博弈(1 / 1)

第五日,皇帝来了漱玉斋。

这是搬宫后的第二次考较,本该在初一,因战事拖到了现在。

皇帝进来时,齐宇承正坐在书案前临帖。听见通传声起身行礼,抬眼看见父皇的瞬间,心便往下一沉。

皇帝看起来比前日更憔悴。不是瘦了,是整个人被抽干了精气神。眼里的布满血丝,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。龙袍空荡荡挂在身上,走路时下摆摆动,竟显得有些虚浮。

福安跟在身后,捧著的锦盒里是赏赐:一方歙砚,两支湖笔,一本《论语集注》。他放下锦盒时动作格外轻,像怕惊扰什么。

“儿臣给父皇请安。”

“起来。”皇帝的声音沙哑。他在椅子里坐下,背脊挺直,却透著勉强。

“书念到哪儿了?”

“《论语》‘为政篇’。”

“背。”

齐宇承站直,开始背诵。声音清亮,一字不错。他背得很认真,可他知道,父皇没在听。

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。目光散在窗棂的阴影上,看着看着,眼神就空了,像透过花叶,看到了烽火,看到了血,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国库。

“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,言之必可行也。”齐宇承背完最后一句。

殿内死寂。

许久,皇帝才像从很远的地方回过神来,目光缓缓聚焦:“嗯,背得不错。字呢?”

齐宇承呈上字帖。皇帝扫了一眼,根本没看清写的什么,只点头:“有进步。”

语气敷衍。他撑着想站起身——该走了,乾清宫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,还有吵不完的架,还有等一个决断的江山。

就在他身体离座三分的瞬间——

“父皇。”

孩子的声音很轻,却让那具疲惫的帝王之躯,硬生生定格在半空。

齐宇承仰著脸,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、深不见底的眼睛。那里有疲惫,有焦灼,有愤怒,还有一丝连皇帝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。

袖中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刺痛让他保持清醒。

说,还是不说?

脑中闪过许多画面:春莺的血;玉佩上“云对辰”的刻痕;苏嬷嬷口中的枯井;还有窗外那株玉兰,在战战兢兢的春光里,依旧奋力开着花。

他深吸一口气。山叶屋 已发布嶵新章結那气息在寂静中微微发颤。

“父皇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轻而稳,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,“北边的将士他们,吃过‘洋芋’吗?”

皇帝缓缓坐回了椅子。

所有的疲惫、焦躁,在那一瞬间从他脸上冰消雪融。不是消失了,是沉下去了,沉进眼底。那死寂比暴怒更可怕——是猎人看见猎物踏入陷阱时的绝对冷静。

他盯着齐宇承,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刀。

“什么”皇帝开口,语气平淡得可怕,“洋芋?”

齐宇承仿佛被那目光刺了一下,本能地缩了缩脖子,肩膀微微耸起。但他没有移开视线——不能移开。

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,让那片干净懵懂显得更无辜,更纯粹。

然后他开始比划。小手在空中画著不规则的圆,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急于分享趣闻的雀跃,又掺杂着恰到好处的畏惧:

“就是林学士讲《农政全书》时说起的,一种海外来的土疙瘩。书上画的图有点像芋头,但更大,皮黄黄的,肉白白粉粉的,蒸熟了顶饱。”

他越说越快,仿佛怕被打断:“林学士还说,它不挑地,沙地、旱地都能长,长得可快了!一亩地能收好几百斤呢!”

“林学士”——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,反复提了三次,像个只记得住先生名字的孩子。然后语气骤然低下去,带上天真的、笨拙的关切:

“父皇,要是边关的叔叔伯伯们能在营地旁边撒点种子,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少饿点肚子?”

最后那句“少饿点肚子”,轻极了,却重重砸在死寂的殿里。

皇帝沉默著。

那沉默长得像一把钝刀子,在每个人喉咙上慢慢磨。

苏嬷嬷在门外,腿软得几乎要跪下。福安垂着眼,呼吸都放轻了。小豆子趴在地上,冷汗湿透了里衣。

终于,皇帝极慢站起身。

他走到齐宇承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。四岁的孩子太矮了,只到他腰间,巨大的阴影投下来,将孩子完全笼罩。

“林文正”皇帝缓缓重复这个名字,像在齿间研磨它的每一笔笔画,“还说了什么?”

齐宇承似乎被父亲的姿态吓住了,往后小小地退了半步,背脊却还努力挺著。他眨着眼,努力回想的样子:

“林学士说说‘民以食为天’。将士们也是百姓,吃饱了,才有力气保家卫国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渐小,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,“儿臣儿臣就是觉得,书上的东西,要是能帮上父皇一点点忙,就好了”

手指紧紧攥着衣角,把那块布料攥得皱巴巴的。

他维持着这个姿势,等著裁决。

然后,他看见那双玄色绣金的靴尖,往前挪了半步。

皇帝俯下身来。

这个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久违的、生疏的意味。他伸出手,轻轻落在了孩子的头顶。

动作有些僵硬。仿佛这个触碰父爱的姿势,对他而言,远比驾驭朝堂、平衡势力、应对战争更难。

他的指尖很凉,透过发丝,能感觉到那凉意。

“你”皇帝的声音沙哑,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“很好。”

三个字。很轻。

落在齐宇承耳中,却重如千钧。

皇帝直起身,没再看他,转向福安,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:“传司农寺卿张汝清,即刻进宫。再去翰林院,召林文正。”

“是。”福安躬身退下。

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齐宇承。那眼神很复杂——有审视,有疑虑,有震惊,有算计,或许还有一丝连皇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微弱如星火的欣慰。

然后他转身,离开。

袍角带起的风,掠过齐宇承的脸颊,凉飕飕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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