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日,皇帝来了漱玉斋。
这是搬宫后的第二次考较,本该在初一,因战事拖到了现在。
皇帝进来时,齐宇承正坐在书案前临帖。听见通传声起身行礼,抬眼看见父皇的瞬间,心便往下一沉。
皇帝看起来比前日更憔悴。不是瘦了,是整个人被抽干了精气神。眼里的布满血丝,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。龙袍空荡荡挂在身上,走路时下摆摆动,竟显得有些虚浮。
福安跟在身后,捧著的锦盒里是赏赐:一方歙砚,两支湖笔,一本《论语集注》。他放下锦盒时动作格外轻,像怕惊扰什么。
“儿臣给父皇请安。”
“起来。”皇帝的声音沙哑。他在椅子里坐下,背脊挺直,却透著勉强。
“书念到哪儿了?”
“《论语》‘为政篇’。”
“背。”
齐宇承站直,开始背诵。声音清亮,一字不错。他背得很认真,可他知道,父皇没在听。
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。目光散在窗棂的阴影上,看着看着,眼神就空了,像透过花叶,看到了烽火,看到了血,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国库。
“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,言之必可行也。”齐宇承背完最后一句。
殿内死寂。
许久,皇帝才像从很远的地方回过神来,目光缓缓聚焦:“嗯,背得不错。字呢?”
齐宇承呈上字帖。皇帝扫了一眼,根本没看清写的什么,只点头:“有进步。”
语气敷衍。他撑着想站起身——该走了,乾清宫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,还有吵不完的架,还有等一个决断的江山。
就在他身体离座三分的瞬间——
“父皇。”
孩子的声音很轻,却让那具疲惫的帝王之躯,硬生生定格在半空。
齐宇承仰著脸,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、深不见底的眼睛。那里有疲惫,有焦灼,有愤怒,还有一丝连皇帝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。
袖中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刺痛让他保持清醒。
说,还是不说?
脑中闪过许多画面:春莺的血;玉佩上“云对辰”的刻痕;苏嬷嬷口中的枯井;还有窗外那株玉兰,在战战兢兢的春光里,依旧奋力开着花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山叶屋 已发布嶵新章結那气息在寂静中微微发颤。
“父皇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轻而稳,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,“北边的将士他们,吃过‘洋芋’吗?”
皇帝缓缓坐回了椅子。
所有的疲惫、焦躁,在那一瞬间从他脸上冰消雪融。不是消失了,是沉下去了,沉进眼底。那死寂比暴怒更可怕——是猎人看见猎物踏入陷阱时的绝对冷静。
他盯着齐宇承,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刀。
“什么”皇帝开口,语气平淡得可怕,“洋芋?”
齐宇承仿佛被那目光刺了一下,本能地缩了缩脖子,肩膀微微耸起。但他没有移开视线——不能移开。
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,让那片干净懵懂显得更无辜,更纯粹。
然后他开始比划。小手在空中画著不规则的圆,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急于分享趣闻的雀跃,又掺杂着恰到好处的畏惧:
“就是林学士讲《农政全书》时说起的,一种海外来的土疙瘩。书上画的图有点像芋头,但更大,皮黄黄的,肉白白粉粉的,蒸熟了顶饱。”
他越说越快,仿佛怕被打断:“林学士还说,它不挑地,沙地、旱地都能长,长得可快了!一亩地能收好几百斤呢!”
“林学士”——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,反复提了三次,像个只记得住先生名字的孩子。然后语气骤然低下去,带上天真的、笨拙的关切:
“父皇,要是边关的叔叔伯伯们能在营地旁边撒点种子,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少饿点肚子?”
最后那句“少饿点肚子”,轻极了,却重重砸在死寂的殿里。
皇帝沉默著。
那沉默长得像一把钝刀子,在每个人喉咙上慢慢磨。
苏嬷嬷在门外,腿软得几乎要跪下。福安垂着眼,呼吸都放轻了。小豆子趴在地上,冷汗湿透了里衣。
终于,皇帝极慢站起身。
他走到齐宇承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。四岁的孩子太矮了,只到他腰间,巨大的阴影投下来,将孩子完全笼罩。
“林文正”皇帝缓缓重复这个名字,像在齿间研磨它的每一笔笔画,“还说了什么?”
齐宇承似乎被父亲的姿态吓住了,往后小小地退了半步,背脊却还努力挺著。他眨着眼,努力回想的样子:
“林学士说说‘民以食为天’。将士们也是百姓,吃饱了,才有力气保家卫国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渐小,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,“儿臣儿臣就是觉得,书上的东西,要是能帮上父皇一点点忙,就好了”
手指紧紧攥着衣角,把那块布料攥得皱巴巴的。
他维持着这个姿势,等著裁决。
然后,他看见那双玄色绣金的靴尖,往前挪了半步。
皇帝俯下身来。
这个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久违的、生疏的意味。他伸出手,轻轻落在了孩子的头顶。
动作有些僵硬。仿佛这个触碰父爱的姿势,对他而言,远比驾驭朝堂、平衡势力、应对战争更难。
他的指尖很凉,透过发丝,能感觉到那凉意。
“你”皇帝的声音沙哑,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“很好。”
三个字。很轻。
落在齐宇承耳中,却重如千钧。
皇帝直起身,没再看他,转向福安,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:“传司农寺卿张汝清,即刻进宫。再去翰林院,召林文正。”
“是。”福安躬身退下。
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齐宇承。那眼神很复杂——有审视,有疑虑,有震惊,有算计,或许还有一丝连皇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微弱如星火的欣慰。
然后他转身,离开。
袍角带起的风,掠过齐宇承的脸颊,凉飕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