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，他又做了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，四野茫茫，只有风卷著沙石打在身上，生疼。远处有烽火，有喊杀声，有马嘶。他低头看，脚下是干裂的土地，裂缝深得像刀口。
然后，他看见裂缝里有东西在动。
是嫩芽，黄绿色的，倔强地从裂缝里钻出来，一株，两株，转眼就蔓延成一片，在焦土上铺开一层薄薄的绿意。风吹过，那些嫩芽轻轻摇晃，像是在对他点头。
他蹲下身，伸手去碰。
指尖触到芽尖的瞬间——醒了。
窗外天色将明未明，寝殿里一片昏暗。他躺在帐中，睁着眼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梦中嫩芽的触感——微凉，柔软。
土豆。
他翻了个身，面朝里，手指在枕下摸索，触到那枚玉佩。他握着它，像握著某种凭证，或者某种勇气。
第四日清晨，禁令解除。
曹太监亲自来传话：太后召殿下去慈宁宫用早膳。
这是四日来第一次出门。宫道上的禁军比往日多了三倍，个个顶盔贯甲，面色凝重，眼神扫过人时像刀子刮过。
空气里有种铁锈般的腥气，混著晨露的潮湿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，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费力。
慈宁宫正殿里，太后坐在膳桌旁，面前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：燕窝粥、三鲜小笼、四色素点、八碟酱菜，热气腾腾，琳琅满目。
她今日穿了身深青色常服，发髻简单，脸上脂粉未施，眼下的青影在晨光里清晰可见。
“来，”她朝齐宇承招手，声音有些哑，像很久没好好说话，“陪皇祖母用膳。”
齐宇承行礼坐下。太后亲自给他盛了半碗粥，又夹了个小笼包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。
祖孙俩默默用膳。
太后只喝了几口粥，便放下了银箸。她的目光在那碟“金腿烧鹿筋”上停留了片刻——鹿筋切得比往日细了三分；又掠过那盅“一品官燕”——燕丝的量，瞒不过她这吃了五十多年御膳的眼睛。
“天宝，”太后忽然开口，看着他，“这几日怕不怕？”
齐宇承抬起头。
太后看着他，眼神不是寻常祖母看孙儿的慈爱，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像在审视，像在权衡，又像在透过他，看别的什么人，看某个遥远的、模糊的影子。比奇中闻旺 耕辛嶵快
“孙儿不怕。”他说，声音清亮，“皇祖母在，父皇在，将士们在边关守着。”
话说得稚气，可太后听了，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，她伸出手，摸了摸孙儿的头，动作很轻，很缓：
“好孩子。”
用完膳，太后要去佛堂诵经。齐宇承告退出来，没有立刻走——他站在回廊下，看着太后的背影消失在佛堂门内。
然后他转身，往西侧的回廊走去。
他知道这个时辰，皇帝如果从乾清宫过来请安，会走这条路。
他想见见父皇——不是请安，不是问功课，只是想看看，看看那个在御书房里焦头烂额的人，看看那个被战报、争吵、空虚国库逼到墙角的人，是什么样子。
走到回廊拐角，他听见了声音。
从一扇虚掩的殿门里漏出来的，慈宁宫西配殿，平日闲置，此刻显然被当成了临时议事处。
声音很多，很杂。
有苍老的，有急切的，有愤怒的，还有父皇那种特有的、压抑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的嗓音。
那平静比怒吼更骇人。
“没钱，没粮，让朕拿什么守边关？”皇帝的声音不高，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，在空气里凝成霜，“让将士们喝西北风？还是让朕下罪己诏，说朕这个皇帝无能，护不住祖宗江山？”
“陛下息怒！”扑通几声，像是跪下了，膝盖撞在青砖上，闷响。
“息怒？”皇帝笑了一声。那笑声很短，很干，像枯枝断裂，“北狄人打到雁门关了，你们让朕息怒？好，朕息怒。李尚书，你告诉朕，户部能挤出多少银子？王侍郎，兵部还能调多少粮？说！”
沉默。
死一样的沉默。沉默里有汗滴落地的声音，有压抑的抽气声，有袍角摩擦青砖的窸窣。
齐宇承站在廊柱后，背贴著冰凉的木头。
阳光从菱花格的窗子漏进来，在他脚边投下一小块光斑，光斑里有尘絮缓缓浮沉，无规则地，漫无目的地。他盯着那些尘絮，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听着墙那边的对话。
“臣万死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，带着哭腔，是真哭，不是做戏，“国库确实空了。去岁江南水患，今春北方大旱，又免了三省赋税就是砸锅卖铁，也凑不出边关二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饷啊！”
“那就加赋。”另一个声音说，干脆得近乎冷酷，像在说今晚吃什么，“非常之时，行非常之法。北境若失，江山不保，到时就不是加赋的问题了。”
“加赋？”第三个声音急急打断，嗓子都尖了，“此时加赋，百姓必反！陛下，万万不可——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？！”皇帝猛地拍案。
“砰”的一声，像惊雷炸在耳边。
殿内又静下来。这次静得更深，更彻底，像所有人都死了，连呼吸都停了。
齐宇承悄悄退开。脚步放得极轻，像猫一样，踩在青砖上几乎没有声音。
他知道自己不该听，不能听。这些军国大事，是深宫稚童的禁区，碰了，就是死。
可那些话——没粮，没钱，边关危急——像钉子，一颗颗钉进他脑子里。钉进去，就拔不出来了。它们在那里生根，发芽，长成荆棘，扎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。
他得做点什么。
不是为了这江山，不是为了什么大义。只是为了——活下去。让父皇看见，留着他，有用。
当夜，他又做了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，四野茫茫，只有风卷著沙石打在身上，生疼。远处有烽火，有喊杀声，有马嘶。他低头看，脚下是干裂的土地，裂缝深得像刀口。
然后，他看见裂缝里有东西在动。
是嫩芽，黄绿色的，倔强地从裂缝里钻出来，一株，两株，转眼就蔓延成一片，在焦土上铺开一层薄薄的绿意。风吹过，那些嫩芽轻轻摇晃，像是在对他点头。
他蹲下身，伸手去碰。
指尖触到芽尖的瞬间——醒了。
窗外天色将明未明，寝殿里一片昏暗。他躺在帐中，睁着眼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梦中嫩芽的触感——微凉，柔软。
土豆。
他翻了个身，面朝里，手指在枕下摸索，触到那枚玉佩。他握着它，像握著某种凭证，或者某种勇气。
第四日清晨，禁令解除。
曹太监亲自来传话：太后召殿下去慈宁宫用早膳。
这是四日来第一次出门。宫道上的禁军比往日多了三倍，个个顶盔贯甲，面色凝重，眼神扫过人时像刀子刮过。
空气里有种铁锈般的腥气，混著晨露的潮湿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，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费力。
慈宁宫正殿里，太后坐在膳桌旁，面前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：燕窝粥、三鲜小笼、四色素点、八碟酱菜，热气腾腾，琳琅满目。
她今日穿了身深青色常服，发髻简单，脸上脂粉未施，眼下的青影在晨光里清晰可见。
“来，”她朝齐宇承招手，声音有些哑，像很久没好好说话，“陪皇祖母用膳。”
齐宇承行礼坐下。太后亲自给他盛了半碗粥，又夹了个小笼包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。
祖孙俩默默用膳。
太后只喝了几口粥，便放下了银箸。她的目光在那碟“金腿烧鹿筋”上停留了片刻——鹿筋切得比往日细了三分；又掠过那盅“一品官燕”——燕丝的量，瞒不过她这吃了五十多年御膳的眼睛。
“天宝，”太后忽然开口，看着他，“这几日怕不怕？”
齐宇承抬起头。
太后看着他，眼神不是寻常祖母看孙儿的慈爱，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像在审视，像在权衡，又像在透过他，看别的什么人，看某个遥远的、模糊的影子。
“孙儿不怕。”他说，声音清亮，“皇祖母在，父皇在，将士们在边关守着。”
话说得稚气，可太后听了，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，她伸出手，摸了摸孙儿的头，动作很轻，很缓：
“好孩子。”
用完膳，太后要去佛堂诵经。齐宇承告退出来，没有立刻走——他站在回廊下，看着太后的背影消失在佛堂门内。
然后他转身，往西侧的回廊走去。
他知道这个时辰，皇帝如果从乾清宫过来请安，会走这条路。
他想见见父皇——不是请安，不是问功课，只是想看看，看看那个在御书房里焦头烂额的人，看看那个被战报、争吵、空虚国库逼到墙角的人，是什么样子。
走到回廊拐角，他听见了声音。
从一扇虚掩的殿门里漏出来的，慈宁宫西配殿，平日闲置，此刻显然被当成了临时议事处。
声音很多，很杂。
有苍老的，有急切的，有愤怒的，还有父皇那种特有的、压抑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的嗓音。
那平静比怒吼更骇人。
“没钱，没粮，让朕拿什么守边关？”皇帝的声音不高，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，在空气里凝成霜，“让将士们喝西北风？还是让朕下罪己诏，说朕这个皇帝无能，护不住祖宗江山？”
“陛下息怒！”扑通几声，像是跪下了，膝盖撞在青砖上，闷响。
“息怒？”皇帝笑了一声。那笑声很短，很干，像枯枝断裂，“北狄人打到雁门关了，你们让朕息怒？好，朕息怒。李尚书，你告诉朕，户部能挤出多少银子？王侍郎，兵部还能调多少粮？说！”
沉默。
死一样的沉默。沉默里有汗滴落地的声音，有压抑的抽气声，有袍角摩擦青砖的窸窣。
齐宇承站在廊柱后，背贴著冰凉的木头。
阳光从菱花格的窗子漏进来，在他脚边投下一小块光斑，光斑里有尘絮缓缓浮沉，无规则地，漫无目的地。他盯着那些尘絮，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听着墙那边的对话。
“臣万死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，带着哭腔，是真哭，不是做戏，“国库确实空了。去岁江南水患，今春北方大旱，又免了三省赋税就是砸锅卖铁，也凑不出边关二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饷啊！”
“那就加赋。”另一个声音说，干脆得近乎冷酷，像在说今晚吃什么，“非常之时，行非常之法。北境若失，江山不保，到时就不是加赋的问题了。”
“加赋？”第三个声音急急打断，嗓子都尖了，“此时加赋，百姓必反！陛下，万万不可——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？！”皇帝猛地拍案。
“砰”的一声，像惊雷炸在耳边。
殿内又静下来。这次静得更深，更彻底，像所有人都死了，连呼吸都停了。
齐宇承悄悄退开。脚步放得极轻，像猫一样，踩在青砖上几乎没有声音。
他知道自己不该听，不能听。这些军国大事，是深宫稚童的禁区，碰了，就是死。
可那些话——没粮，没钱，边关危急——像钉子，一颗颗钉进他脑子里。钉进去，就拔不出来了。它们在那里生根，发芽，长成荆棘，扎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。
他得做点什么。
不是为了这江山，不是为了什么大义。只是为了——活下去。让父皇看见，留着他，有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