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四月底,寅时三刻。
齐宇承在梦里看见了火。
火从北边烧过来,连成一片,把天都舔红了。火光里有影子在跑,在倒,在化成灰。
他站在一片焦土上,脚下烫得厉害,低头看,不是土,是密密麻麻的字——都是“云对辰”,烧焦了,卷着边,在风里打旋。
他想看清那些字,脚下忽然一空。
惊醒时,帐外值夜的宫灯还亮着,昏黄的光透过纱帐,在锦被上投下模糊的晕。心在腔子里撞得发疼,额角冷汗黏着发丝。
他躺着没动,手指在枕下摸索,触到那枚白玉竹节玉佩。玉是温的,被他焐了一夜。
窗外传来异样的声响。
不是风声雨声,是马蹄——急促的、沉重的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,踏碎了京郊官道黎明前最后的寂静。
紧接着是宫门开启的闷响,甲胄碰撞的铿锵,还有隐约的、压不住的惊呼。
齐宇承坐起身。
帐外,小豆子已经醒了。孩子缩在脚踏上,抱着膝盖,瘦小的身子在昏黄光里微微发抖,像片风里的叶子。
“殿下”声音发颤,“外头出事了。”
“听见了。”齐宇承掀被下榻,赤脚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。
天色还是蟹壳青,东方刚透出一线惨白的光。漱玉斋的庭院浸在晨雾里,那株老玉兰的轮廓模糊不清,像团化不开的墨。
墙外不一样,宫道上灯笼的光影晃成一片,脚步声杂乱,有人压着嗓子说话,声音又急又快,像钝刀子在空气里划。
远处传来钟声。
不是报时的钟。这钟声沉得多,闷得多,一声,一声,敲得人心往下坠。齐宇承听出来了——是召集百官入朝的钟。
可时辰不对,比平日早了整整半个时辰。
“去叫苏嬷嬷。”他说。
小豆子跌跌撞撞跑出去。
不多时,苏嬷嬷匆匆进来,头发只用根木簪草草绾著,一缕灰白的发丝散在颊边,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。
她没像往常那样先检查齐宇承的衣襟,而是径直走到窗边,将本就紧闭的窗扉又用力按了按,指甲抵著窗棂。
仿佛这样,就能把外面的兵戈声按回地底。
她的手在抖。不是年迈的微颤,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惊悸——像老马闻见硝烟,不用看见火,骨头先记起了烫。
“殿下,”她转过身,声音压得极低,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辛,“北边打起来了。驿马刚送进宫的急报,说是连丢了三座城绥远、定襄、云中。烽火传到雁门关了。”
她走到齐宇承身边,蹲下身,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格外瘦小。
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他寝衣的系带,眼睛却没看他,而是望着虚空某处,望着只有她看得见的什么。
“前朝的时候也这么乱过”她喃喃,声音飘忽得像梦呓,却又渐渐凝聚起一种冰冷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实感,“那时候宫里流传一句话:‘无子的看运气,有病的看天意’。”
齐宇承静静看着她。
苏嬷嬷的呼吸变得急促:“份例先是减了锦缎,说是前线要做旌旗。后来减了胭脂,说是伤药里要用到红花。最后连炭也分了等——宠妃的殿里银丝炭烧得暖如春,不得宠的角落里,只有些烟气呛人的黑炭,还得省著用。”
“北三所那几个‘病故’的,有两个是冬天感了风寒,拖了半月,太医总是‘正在斟酌方子’。还有一个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只剩气音,“是家里父兄战败获罪,她某一日‘失足’跌进了井里。比奇中蚊罔 吾错内容那口井,第二天就以‘不洁’为由填了。”
她抓住齐宇承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:
“殿下,老奴不是吓您。仗一打起来,宫里所有的‘规矩’都会变。 一点小错,搁在太平年月是罚月例,搁在那时可能就是一条命。一次失宠,往日是冷遇,搁在那时就可能是一场‘急病’。”
“因为宫里容不下‘弱’了。所有扛不住冻、禁不住吓、家里顶不上力、自己又不会挣命的人都会被这堵红墙,悄无声息地‘吞’下去。不是哪个人下的令,是这宫里的‘风’变了,变得能吃人。”
早膳送来了。
送膳的依然是平日那个熟脸太监,但身后跟了两名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,就立在殿门处,眼神如鹰隼般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。
太监的手很稳,但脸色苍白,放下食盒的动作比往常快了三分。
食盒揭开。一碗清粥,几碟酱菜,两个馒头——与平日无异。
苏嬷嬷却盯着那碗粥,看了很久。米粒晶莹,熬得恰到好处,甚至比往常更稠些。
她拿起银针,依次试过,最后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“嬷嬷,”齐宇承低声问,“既无异样,为何”为何气氛如此肃杀?
苏嬷嬷没立刻回答。她挥手让太监退下,待殿门关上,才用极低的声音说:
“殿下,这是宫里的规矩越是外头乱了,里头越要显得一切如常。这粥越稠,说明上头越怕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只剩气音:
“怕人心浮,怕有人趁乱生事。所以吃食上不能短,规矩上却要紧紧到让人喘不过气,才没心思去想别的。”
果然,用完早膳不到一刻钟,曹太监便来传了慈宁宫的口谕:
“太后娘娘体恤,说近日天象有异,风邪易侵。请十殿下于漱玉斋静养读书,无事不必外出。各宫皇子、公主皆如是。”
话说得委婉,意思却明白——软禁。
这不是惩罚,而是保护,也是最严厉的管控。
将所有的龙子凤孙都圈在各自宫里,眼睛盯着,既防著有人趁乱下手,也防著有人与外朝勾结,更防著在恐慌中做出什么失态之举,损了天家颜面。
禁足的日子,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。
漱玉斋成了孤岛。除了每日送膳的太监和定时巡查的禁军,再无人进出。
小豆子被拘在院里,不能像往常那样去各宫走动,孩子憋得慌,整日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,一看就是半天。
有时看着看着,他会忽然抬起头,望向宫墙外的天空,眼神空空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齐宇承把时间都用在翻书上。
苏嬷嬷从慈宁宫藏书阁搬来了十几箱杂书——不只是经史子集,还有农书、工书、地方志、海外杂记。
有些书旧得纸页发脆,翻动时要极小心,否则就会碎成片,像枯蝶的翅膀。
“殿下真要读这些?”莲心在一旁研墨,看着摊了满桌的《齐民要术》《农政全书》,眼神里藏着不解。
她是尚服局出来的,认得好绣样、好料子,一根丝线偏半分都逃不过她的眼,却看不懂这些讲土疙瘩的书。
“林学士说过,读书要博。”齐宇承头也不抬,手指在一行字上轻轻划过,“农事也是学问。”
他翻得很慢,很细。翻到《农政全书》“薯蓣篇”时,他停了很久。那一页讲的是山药,附图画的根块细长,和他记忆里的土豆相去甚远。
但他还是用炭笔在纸上描下来,在旁边注了一行小字:“形似而大,皮黄,肉白,可代粮。”
青禾端茶进来时,瞥见那行字,手顿了顿。
她父亲是战死的边军小校,尸首运回来时,她五岁,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摸著那身破旧的军衣,一遍遍说:“要是要是能多吃口饱饭,或许就”
可这话她没说完,眼泪先下来了。
青禾放下茶盏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垂着眼退出去,走到门边时,回头看了一眼,殿下正对着那张图出神,侧脸在晨光里,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。
第三日午后,禁军换岗的间隙,齐宇承听见了争执声。
声音从西墙外传来——那是通往慈宁宫侧殿的夹道,平日少有人走,此刻却聚了几个人。声音压得低,但语气里的焦灼压不住,像沸水顶着的壶盖。
“户部是真没银子了!李尚书在御前跪了半个时辰,陛下摔了茶盏,可摔了茶盏也变不出钱来!”
“兵部那边催得急,雁门关守将一日三封急报,说城中存粮只够十日。十日!从京中调粮过去,最快也要半个月!”
“那怎么办?让将士们饿著肚子守城?”
一阵沉默。沉默里有种更可怕的东西在蔓延。
然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,带着深深的、浸透骨髓的疲惫:
“实在不行只能让沿途州县‘协济’。可今年北边都遭了灾,百姓自己都吃不饱,再让他们‘协济’,怕是要出乱子”
“出乱子也比丢城强!雁门关一破,北狄骑兵就能长驱直入,到时候——”
声音忽然断了。是有人做了噤声的手势。
墙这边,齐宇承背贴著冰凉的砖石。阳光从头顶洒下来,在青砖地上投出他小小的影子,影子边缘在微微颤抖。
不是怕。
是某种更深的东西——像是一粒被深埋的种子,在黑暗的土壤里,感觉到地面的震动,听见了隆隆的战鼓。
于是它拼命地、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,想要生长,想要抓住一线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