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一时刻,景阳宫偏殿的小佛堂。
檀香从青铜博山炉里袅袅升起,丝丝缕缕,在昏暗的光线里缠绕成各种形状,又缓缓散去。
德妃周氏跪在蒲团上,手里捻著一串小叶紫檀佛珠,嘴唇微动,念的是《地藏经》。
她今年三十有五,容貌清秀,但常年吃斋礼佛,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,眼角细纹在跳跃的烛光里时隐时现。
佛堂门被极轻地推开,又合上。
齐宇铭走进来,在德妃身后三尺处跪下,也双手合十,闭目静默。他没有打扰德妃诵经,只安静地跪着,月白锦袍在青砖地上铺开,像一片凝住的月光。
许久,德妃念完最后一句,将佛珠轻轻绕回腕上,却没有起身。
“东西送出去了?”她问,声音有些哑,像很久没说话。
“送出去了。”齐宇铭的声音干涩,不似平日清朗,“他收了。”
德妃捻珠的手顿了顿,佛珠在腕上勒出一道浅红的痕。她没有回头,只望着佛像慈悲低垂的眼眸,看了很久,才轻声问:“那玉是你生母留给你傍身的唯一物件。你曾说,要留到出宫开府那日。”
齐宇铭指尖掐入掌心。
是啊,那白玉竹节,贴肉藏了十二年。玉质温润,戴久了仿佛有了体温,像另一个人的心跳。
他记得五岁那年,他因背诗快过大哥,被推入太液池初春刺骨的水中。是这块玉硌在胸口,冰冷的疼让他保持清醒,扒住了岸石。
从那时起,玉是他的护身符,也是他的刺,时时提醒他四个字:慧极必伤。
“母妃,”他声音低得几乎融进檀烟里,“儿臣今早在文华殿看见十弟周学士斥他‘荒’字捺笔重了,他立刻认错,眼神干干净净,像个真正懵懂的孩子。”
德妃静静听着。
“可儿臣看见,”齐宇铭抬起眼,佛前灯烛在他深褐色的眸子里跳动,“他垂下的左手,食指在袍侧极轻、极快地叩了三下——那是在隐藏什么?”
佛堂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。
德妃终于转过身。昏黄的烛光里,她看着养子年轻而紧绷的侧脸,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重,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揪了一下,生疼。
这个孩子,她养了十年。
从他四岁丧母,被抱到景阳宫那日,她就知道他不一般。
别的孩子哭闹要糖吃的时候,他已经知道把点心分给伺候的宫女;别的孩子追蝴蝶扑蜻蜓的时候,他已经在书房一坐半天,将先生教的文章一遍遍抄写,直到每个字都刻进骨子里。
她曾以为他是天性沉静,后来才明白,那是早慧,也是恐惧——一个没有生母庇护、养母娘家势微的皇子,在深宫里除了自己谨慎,还能靠什么?
“他不是天才,”齐宇铭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,“就是和儿臣一样,早早学会了‘演’。父皇每月考他,太后全力护他,贵妃急不可耐要毁他。儿臣这块玉,留在身边,将来或许只是件殉葬的玩物;送出去,或许能买一个‘万一’。”
“万一什么?”德妃问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“万一这深宫死局里,还有第二条活路。”齐宇铭伏身,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“求母妃,原谅儿臣自作主张。”
青砖冰凉刺骨,额头的温度一点点流失。他保持着这个姿势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,等待着裁决。
德妃没有扶他。
她重新转回身,望着佛像低垂的眼眸,望着那悲悯众生的神情,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,自己那个刚满月便断了气的女儿。
小小的身子裹在锦缎里,脸色青白,再也不会哭,不会笑,不会叫她一声母妃。欣丸夲鉮栈 哽薪罪全
从那时起,这宫里的恩宠、争斗、荣华富贵,于她都成了隔岸的火。灼热,耀眼,却再也烫不到她心里去。
她收养铭儿,本是皇后一句照应,可这孩子在病逝的生母棺椁旁,不哭不闹,只死死攥住她衣角的样子,让她的心裂开了一道缝。
这些年,她看他如履薄冰地长大,看他偷偷用她誊抄佛经的纸笔记录朝堂听闻,看他日渐沉默深邃的眉眼。她什么都懂,所以更怕。
许久,她极轻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像檀香的灰,一触即散,却沉重得能压垮人心。
“起来吧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疲惫而温柔,像浸透了岁月的绢,“玉既送了,便是因果已种。你既看出那孩子也在‘演’,便该知道他未必信你。”
齐宇铭身体一僵。
“可在这宫里,”德妃缓缓转身,目光沉静如水,落在养子年轻而紧绷的脸上,“有时候,‘不信’,比‘信’更牢靠。因为你们算计的,是同一盘棋。”
她弯腰,捡起掉落在蒲团边的佛珠,重新捻动。紫檀珠子一颗颗从指尖滑过,温润微凉,像流过掌心的岁月。
“去吧。”她闭上眼,“累了,就回来。景阳宫的门,永远给你留着。”
最后一句话,轻得像羽毛,却重得像誓言。
齐宇铭喉头一哽,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堵在那里。他伏身,重重磕了三个头,额头撞在青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然后起身,没有再看德妃,转身退出佛堂。
门轻轻合上,将佛堂的檀香与昏暗关在里面。
德妃依旧跪在蒲团上,捻著佛珠,嘴唇微动,继续诵经。可这次,经文念得有些乱,心也静不下来。
烛火跳动,将她跪着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拉得很长,很长,像一株风中芦苇,单薄,却执拗地立著。
当夜,漱玉斋书房。
灯烛点得不多,只在书案上燃了一盏。光线昏黄,勉强照亮摊开的《声律启蒙》和旁边那枚白玉竹节玉佩。
齐宇承坐在案前,指尖一遍遍摩挲著玉佩上的三道刻痕。
他已经试过很多种解读。
最先是以为坐标,用指尖量了刻痕间距,在纸上画出位置,对照书房布局,无果。又以为是计数,翻出记日子的素笺,对照近期日期,也无果。
他甚至想过是不是三皇子自己的生辰或排行,推算一番,依然不得其解。
窗外风声簌簌,带着春末特有的潮湿气息。几片玉兰残瓣被风卷进来,飘飘悠悠,正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。
齐宇承烦躁地想拂开,手指却蓦地顿住——
花瓣盖住的,恰是“一东”韵部开篇:“云对雨,雪对风”。
云。
他心脏猛地一跳,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。目光倏地转向玉佩,盯着那最上方的刻痕看了两息,然后颤抖着手,将玉佩轻轻按在书页上。
最上方的刻痕,正对着“云”字。
第二道刻痕他急速翻到第二页,开篇是“对”字。
对。
第三个他翻到第三页,第一个字跳入眼帘:
辰。
云、对、辰。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,密密麻麻,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。太刻意了,刻意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巧合。
三皇子齐宇铭,那个月白风清、功课第一的少年,竟然用这种方式,传递这样三个字?
“云”指什么?云姬?那个南疆巫女,父皇的生母,宫中的禁忌?
“辰”是他的“宸”吗?父皇赐名“天宝”,但“宸”字才是他真正的名讳。
那“对”呢?连接?对立?还是“云”与“辰”之间的关系?
齐宇承背心渗出冷汗,里衣贴在皮肤上,湿冷黏腻。他死死攥住玉佩,冰凉的玉被他焐得发热,可那三道刻痕却像烧红的针,烙在掌心,烫得他几乎要松手。
这不是礼物。
这是一道没有谜面的谜题,一次危险的试探,一把不知开哪扇门的钥匙。
而他已经握住了它。
窗外的风忽然大了,吹得窗棂咯咯轻响。烛火剧烈跳动,他盯着那跳跃的火光,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,盯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白玉,脑子里无数念头翻涌、碰撞、碎裂又重组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口气。空气里有烛烟味,有墨香,有玉兰残瓣的淡香,还有窗外夜露渐起的潮湿气息。这些味道混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肺里。
再睁开眼时,他眼神已经平静下来。
将玉佩收进贴身的内袋,玉贴着心口,冰凉渐渐被体温焐热。
他起身,吹熄了烛火。
黑暗瞬间吞没一切。
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些许天光,朦朦胧胧,勉强勾勒出书房里桌椅的轮廓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。
夜色深沉如墨,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星子稀疏地挂在天边,光芒微弱,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。
漱玉斋的庭院浸在夜色里,那株老玉兰只剩一个黑黢黢的轮廓,玉兰花瓣在风里簌簌飘落,落在青砖上,无声无息。
远处宫道上传来巡逻侍卫的脚步声,整齐,沉重,一下,一下,敲在深夜里,像这巨大宫廷缓慢而永恒的心跳。
齐宇承站在黑暗里,手按在胸口。
隔着衣料,能感觉到玉佩的形状,还有那三道刻痕细微的凸起。他轻轻摩挲著,指尖一遍遍划过那些痕迹,像在阅读某种无声的文字。
云对辰。
窗外,打更声遥遥传来。
梆——梆——梆——
棋局里又多了一颗棋子,而他,正在黑暗里,一点一点,摸清棋盘的脉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