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四月十二,晨光初透。
齐宇承坐在漱玉斋书案前,腕子悬空,笔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走着。
小豆子在一旁磨墨,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,声音沙沙的。
“殿下,”小豆子抬眼看看窗外天色,“该动身了。”
齐宇承搁下笔。纸上《千字文》抄到“寒来暑往”,最后一个“往”字的捺笔收得有些急,墨色略深。
文华殿今日气象不同往常。
并非日常讲学,而是每季一度的“课业汇勘”。按祖制,所有已启蒙读书的皇子皇孙,不论长幼,皆需至此受考。试卷虽不列名次,但翰林院批阅后直呈御前,优劣自在帝心。
齐宇承本不在应考之列。他才四岁,正式启蒙不过半载。
然三日前,去慈宁宫请安时,太后抚着他发顶笑言:“让哀家的天宝也去见识见识,不拘写得如何,练练胆子。”一句话,便将他放在了这格格不入的末座之上。
殿内陆续来人。
大皇子齐宇轩第一个到,十五岁的少年已初具储君仪态,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四爪蟒在行走间若隐若现。
他在首案坐下,并未回头,只抬手理了理袖口,那动作很轻,但殿内原本细微的交谈声立刻静了。
两个跟在他身后的宗室子弟互相对视一眼,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。
接着是二皇子告假的空座。
然后是三皇子齐宇铭。
齐宇承看见那袭月白锦袍从殿门进来时,光线正好掠过少年的侧脸。
齐宇铭生得清瘦,眉眼轮廓像用淡墨勾出来的,有种过分工整的雅致。
他走路时肩背挺直,却又不显得僵硬,像一株长在背阴处的竹,虽然得不到最盛的阳光,却自有其节律。
经过末座时,齐宇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齐宇承正低头整理笔砚,余光瞥见那片月白衣角在视线边缘停留了半息。他没抬头,只将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刮了刮,刮掉多余的墨汁。
月白衣角移开了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
翰林院侍讲学士周明远抱着卷匣进来时,花白胡子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。
他在讲台前站定,目光如检阅般扫过每一张脸——最后停在末座那个四岁孩子身上,停留的时间比旁人都长些。
“今日季考,”周学士开口,“题目为一:‘论水利之于农本’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参差年龄的众人,补上规矩:“年十二以下者,作破题、承题,阐明要义即可;年十二以上者,需立论、论证、收束俱全。各自量力而为。”
卷子发下来。齐宇承展开素笺,墨香扑鼻——是上好的松烟墨,宫里专供皇子课业用的。
他提笔,笔尖悬在纸上方寸许,先不落,等周学士踱步到殿尾又折返,才稳稳写下第一个字。
“水之为利,在疏在导,然”笔尖行云流水,一种属于成年人的、老练的谋略感几乎要破纸而出。
写到“疏堵结合,因势利导,如臂使指”时,他心头猛地一凛——这已不是一个四岁蒙童该有的思考深度与口气。
这道策论题,本就是为年长皇子准备的朝政预演。
他若顺着前世的见识与逻辑写下去,精彩固然精彩,可落在阅卷的翰林、乃至御前的父皇眼中,会是“神童”,还是“妖异”?过慧易折,锋芒太露,在这深宫便是取死之道。
必须收住。
腕间传来的酸麻,此刻成了最好的借口。
他放下笔,将手收回袖中,用前世学来的手法按压太阳穴,借这个寻常动作掩饰那一刹的警醒与调整。
按到第三下时,指尖在袖内布料上,极快、极轻地叩了三下。
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懂的仪式:一叩警醒,二叩收敛,三叩归位。
将那个不属于四岁皇子的灵魂与见识,暂时锁回躯壳深处,换上合乎年龄的、略显稚气的视角。
然后他重新提笔,在后续的论述里,悄悄掺入了“水如乳汁,田如婴孩,须得细细哺之,不可强灌”这般稍显童真的比喻,将过于锋利的洞见,包裹上天真烂漫的糖衣。兰兰文穴 蕞新彰截庚鑫快
他写得专注,却不知殿外廊下,小豆子正透过虚掩的窗缝,一瞬不瞬地望着他。
那孩子目光锐利,将主子搁笔、抬手、按穴、乃至袖口那微不可察的三下轻颤,尽收眼底。
小豆子唇抿紧了,手心渗出薄汗——他看不懂那些深奥文章,但他看得懂殿下细微动作里的重量。
殿内,齐宇承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,搁笔。
手腕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。他悄悄将手收回袖中,指尖在袖内里子上轻轻按压穴位。
周学士开始收卷、点评。
从大皇子开始,一路评到尾。大皇子的文章四平八稳,引经据典无可挑剔;评到三皇子时,老学士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点温度:
“三殿下此文,以郑国渠、都江堰为例,详析‘旱则引水浸润,雨则杜塞水门’之要义,更提出‘治水如治国,疏堵结合’之论。条理清晰,数据详实,当为今日最佳。”
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雀鸟扑翅的声音。
大皇子手中的狼毫笔又转了起来,这次转得有些快,笔杆擦过虎口,发出极轻的沙沙声。
他身后两个宗室子弟互相看了一眼,又迅速垂下头。
“赏。”周学士从讲台上捧起一方端溪老坑砚,墨色沉郁如夜,雕工朴拙大气,“此乃陛下亲赐,三殿下请收下。”
齐宇铭起身。月白锦袍随着动作漾开柔和的弧度,他走到讲台前,双手接过砚台,躬身行礼的姿势标准得像礼部仪制司教出来的范本:“谢先生教诲,谢父皇赏赐。”
声音清朗,不卑不亢。
起身时,他的目光掠过殿内——掠过首座的大皇子,掠过末座的齐宇承,最后落在自己手中的砚台上。
整个过程不到半息,但齐宇承看见了:少年深褐色的眸子里,有一闪而过的、极复杂的东西。
不是欣喜,不是得意。
是沉重。
散学的钟声在文华殿檐角撞响,沉闷悠长。
皇子们陆续起身。大皇子第一个离座,袍角带起的风掠过齐宇承案角时,卷起他刚写好的策论纸,纸角扬起又落下。
齐宇承伸手按住纸,抬眼时只看见一个玄色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阳光里。
几个宗室子弟连忙跟上去,脚步有些乱。
殿内渐渐空了。
齐宇承慢条斯理地收拾笔砚,将狼毫在清水中洗净,晾在笔山上;墨锭用软布擦干,放回锦盒;写完的卷子对折,收入青布书袋。每个动作都做得仔细。
小豆子候在殿外,见他出来,忙上前接过书袋,手指触到布面时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“殿下,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淹没在脚步声里,“您方才在殿内,是不是头疼?”
齐宇承脚步未停,只侧目看了他一眼。
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,里面没有僭越的探究,只有全神贯注的担忧,和一丝等待确认的锐利。齐宇承心中微微一动——这孩子,比他想的还要警醒。
“无妨。”他淡淡道,目光却投向另一侧。
三皇子齐宇铭正独自走出文华殿。
他没有随从,自己拎着个半旧的青布书袋,步履从容。走到殿前那株百年柏树下时,他停住了,仰头看树上新发的嫩叶。
齐宇承走过去。
不是刻意,只是回漱玉斋的路正好经过那里。他在离柏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,规规矩矩行礼:“三哥。”
齐宇铭转过身。阳光透过柏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,斑驳光影里,少年的笑容温和得恰到好处。
他蹲下身,这个动作让齐宇承心里那根弦轻轻一颤——视线与四岁孩童平齐。
“十弟。”他的声音很好听,清朗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,却又比寻常少年沉静几分,“听闻你已能背《论语》了,真厉害。”
话说得自然,像兄长对幼弟的寻常夸赞。
但齐宇承听出了那层裹在蜜糖里的试探——一个四岁孩童能背《论语》,到底是天纵奇才,还是背后有人日夜雕琢?若是后者,雕琢的人是谁?用意何在?
“是林学士教得好。”齐宇承眨眨眼,露出孩童该有的、略带腼腆的笑,“三哥今日又得第一,才是真厉害。”
齐宇铭笑了。那笑容在斑驳光影里显得格外干净,可齐宇承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一下。
“哥哥送你个见面礼。”少年从袖中取出一物,递过来。
是一枚玉佩。
和田白玉,雕成竹节形状,共三节。竹节打磨得圆润光滑,节间镂空处穿了条墨绿色丝绦,结打得精巧,是宫里不常见的样式。
“竹,虚怀若谷,节节高升。”齐宇铭将玉佩放在齐宇承掌心。
玉是温的,还带着人的体温。
齐宇承接过,指尖触到竹节上细微的刻痕——不是装饰花纹,是三道极浅的竖痕,深浅不一,间距微妙,像竹节上天然的节疤,又像某种标记。
“谢谢三哥。”他抬头,对上那双深褐色的眸子。
“不谢。”齐宇铭的笑容淡了些,声音压得很低,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,像春风吹过竹叶的簌簌声,“小心兰花根烂了,花再美也要枯的。”
说完,他起身,月白衣袍随着动作漾开柔和的弧度。他没有再看齐宇承,只抬手拂去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柏叶,转身离去。
背影在宫道拐角处一晃,便不见了,像一片被风带走的云。
齐宇承站在原地。
掌心那枚竹节玉佩沉甸甸的,温润的玉质贴著皮肤,渐渐被焐热。
他低头细看那三道刻痕——最上一道深些,中间那道略偏下,最下一道最浅。排列得看似随意,却又透著某种刻意。
兰花。
他想起漱玉斋窗下那盆碧玉荷鼎。三日前经太医院查验无毒,已摆回书房。这几日他早晚都看,花开得正好,幽香沁人,叶色翠绿如洗。
根烂了?
他握紧玉佩,玉的棱角硌著掌心,带来轻微的痛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