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四月初八。
齐宇承晨起时，发现窗外那株老梅的叶子又密了些，几乎盖住了腊月那道他拂雪看花苞的枝桠。
小豆子端水进来时，眼圈有点青，这孩子这几夜都没睡踏实，不是梦见井，就是梦见板子落下的闷响。但今日不同，他眼神里有种紧绷的兴奋，像知道要发生什么。
“殿下，”小豆子绞了热巾子递过来，声音压得低，“曹公公一早就来了，说说漱玉斋那边都预备妥了。”
齐宇承接过巾子敷在脸上，他知道要搬家，春莺死后第二天太后就提了。
五岁（虚岁）独居是祖制，春莺的死只是让这件事提前了些，也多了层意味——慈宁宫再安全，也不能护他一辈子。有些风雨，得自己出去淋。
巾子拿下来时，他看见铜镜里的自己，他眨了眨眼，让眼神软下来，带上点孩童该有的懵懂。
辰时正，慈宁宫正殿前已摆好了箱笼。
其实没多少东西：两箱四季衣裳，一箱太后历年赏的玩意，几匣笔墨纸砚，那柄玄铁短剑和柘木小弓单独用锦盒装着。
还有个小樟木箱，是齐宇承自己让打的，里头收著些零碎——抓周时抓的玉玺（仿制品），秋猎后得的钝头箭，林学士给的《千字文》，皇后送的锦囊。
每一样，都是他在慈宁宫四年的印记。
苏嬷嬷抱着个靛蓝布包袱从殿里出来，眼圈微红，但脸上是妥帖的笑。
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：左边是青禾，慈宁宫的二等宫女，十八九岁，容长脸，眉眼温顺；右边是张生面孔，约莫十六七，圆脸杏眼，垂手而立时肩膀绷得笔直。
“殿下，”苏嬷嬷的声音有点哑，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，“这是莲心，原在尚服局跟着孙嬷嬷学针线。太后瞧着她稳妥，特地拨过来伺候笔墨。”
莲心上前一步行礼。齐宇承注意到她左手食指有道浅浅的、发白的疤——位置很巧，正好在指节弯曲处，行礼时疤就隐在褶皱里。
那是常年握针留下的，尚服局的姑娘，哪个手上没几道针眼几处疤？
“奴婢莲心，给殿下请安。”她声音清脆，吐字清晰得像在背书，“太后娘娘吩咐，殿下开蒙了，笔墨纸砚需得人精心伺候。”
话说得得体，但齐宇承听出了一丝紧绷——就像新琴的弦，还没调松。
这个年纪的姑娘从尚服局调到皇子身边，是机遇也是风险。做得好，前程可期；做不好，可能比在尚服局还不如。她在紧张，也在观察。
青禾站在稍后些的位置，垂着眼，但齐宇承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，很快移开。
苏嬷嬷把那个靛蓝布包袱递过来时，手指在包袱结上摩挲了好几下。
她没说话，只是看着齐宇承，眼圈又红了，但嘴角努力弯著：“里头是两套寝衣，里衬用的软棉布，老奴亲自挑的料子。殿下皮肤嫩，粗布磨人”
话没说完，声音就哽住了。她偏过头，深深吸了口气，肩膀微微发抖。
这个在深宫三十年的老嬷嬷，送过嫁，送过葬，送过无数人离开，但这次不一样——这孩子是她从襁褓里带大的，一夜夜守着，一碗碗喂著，现在要送出去了。
再转回来时，她脸上又是那种妥帖的、属于慈宁宫掌事嬷嬷的表情：“都收拾妥当了。殿下看看，可还缺什么？”
齐宇承接过包袱。布是普通的靛蓝粗布，但针脚密实，结打得方正。他抬头看向苏嬷嬷，想说点什么，喉咙却堵住了。最后只轻轻点了点头。
转身看向庭院。
阳光很好，斜斜洒在青砖上，海棠花期已尽，枝头嫩绿的新叶在光里几乎透明。
八个粗使太监正小心翼翼抬着箱子穿过月亮门，小豆子跟在旁边。他今日穿了身新制的靛蓝太监服，领口袖边多了道暗银线镶边——曹太监特地吩咐做的，算是“领班”的体面。
“轻些！那箱书可不能磕著”小豆子压着嗓子叮嘱，稚嫩的声音努力装出老成。话音未落，就听见“咚”一声闷响，一个小太监脚下一滑，箱子角撞在了月亮门框上。
“哎哟！”小太监脸都白了。
小豆子赶紧上前检查，手在箱角摸了摸，松了口气：“还好，没裂。”他转头瞪了那小太监一眼，声音却放软了，“仔细些，这里头是殿下的书。”
那瞬间，齐宇承心里空了一下，像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。他在慈宁宫住了四年，从婴儿到孩童，这里的每一块砖、每一棵树都熟悉。现在要搬出去了，搬到一墙之隔却全然陌生的漱玉斋。
但紧接着，另一种情绪涌上来——一种隐秘的、近乎兴奋的紧张。就像雏鸟第一次离巢，怕摔，又想飞。
春莺的血在袍角晕开的画面还在眼前，他知道，有些路必须自己走，有些网必须自己织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，声音是孩童的软糯，脚步却稳。
苏嬷嬷跟在他身侧，莲心和青禾落后半步。一行人穿过月亮门，走向那道分隔慈宁宫与漱玉斋的墙。
墙上有道小门，平日锁著，今日开了。
齐宇承跨过门槛时，回头看了一眼。
慈宁宫正殿的暖阁窗后，太后站在那里，手里捻著佛珠，静静望着他。距离太远，看不清表情，但他知道，祖母在送他。
他规规矩矩朝那个方向行了个礼。
然后转身，迈入漱玉斋的庭院。
承天十年四月初八。
齐宇承晨起时，发现窗外那株老梅的叶子又密了些，几乎盖住了腊月那道他拂雪看花苞的枝桠。
小豆子端水进来时，眼圈有点青，这孩子这几夜都没睡踏实，不是梦见井，就是梦见板子落下的闷响。但今日不同，他眼神里有种紧绷的兴奋，像知道要发生什么。
“殿下，”小豆子绞了热巾子递过来，声音压得低，“曹公公一早就来了，说说漱玉斋那边都预备妥了。”
齐宇承接过巾子敷在脸上，他知道要搬家，春莺死后第二天太后就提了。
五岁（虚岁）独居是祖制，春莺的死只是让这件事提前了些，也多了层意味——慈宁宫再安全，也不能护他一辈子。有些风雨，得自己出去淋。
巾子拿下来时，他看见铜镜里的自己，他眨了眨眼，让眼神软下来，带上点孩童该有的懵懂。
辰时正，慈宁宫正殿前已摆好了箱笼。
其实没多少东西：两箱四季衣裳，一箱太后历年赏的玩意，几匣笔墨纸砚，那柄玄铁短剑和柘木小弓单独用锦盒装着。
还有个小樟木箱，是齐宇承自己让打的，里头收著些零碎——抓周时抓的玉玺（仿制品），秋猎后得的钝头箭，林学士给的《千字文》，皇后送的锦囊。
每一样，都是他在慈宁宫四年的印记。
苏嬷嬷抱着个靛蓝布包袱从殿里出来，眼圈微红，但脸上是妥帖的笑。
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：左边是青禾，慈宁宫的二等宫女，十八九岁，容长脸，眉眼温顺；右边是张生面孔，约莫十六七，圆脸杏眼，垂手而立时肩膀绷得笔直。
“殿下，”苏嬷嬷的声音有点哑，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，“这是莲心，原在尚服局跟着孙嬷嬷学针线。太后瞧着她稳妥，特地拨过来伺候笔墨。”
莲心上前一步行礼。齐宇承注意到她左手食指有道浅浅的、发白的疤——位置很巧，正好在指节弯曲处，行礼时疤就隐在褶皱里。
那是常年握针留下的，尚服局的姑娘，哪个手上没几道针眼几处疤？
“奴婢莲心，给殿下请安。”她声音清脆，吐字清晰得像在背书，“太后娘娘吩咐，殿下开蒙了，笔墨纸砚需得人精心伺候。”
话说得得体，但齐宇承听出了一丝紧绷——就像新琴的弦，还没调松。
这个年纪的姑娘从尚服局调到皇子身边，是机遇也是风险。做得好，前程可期；做不好，可能比在尚服局还不如。她在紧张，也在观察。
青禾站在稍后些的位置，垂着眼，但齐宇承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，很快移开。
苏嬷嬷把那个靛蓝布包袱递过来时，手指在包袱结上摩挲了好几下。
她没说话，只是看着齐宇承，眼圈又红了，但嘴角努力弯著：“里头是两套寝衣，里衬用的软棉布，老奴亲自挑的料子。殿下皮肤嫩，粗布磨人”
话没说完，声音就哽住了。她偏过头，深深吸了口气，肩膀微微发抖。
这个在深宫三十年的老嬷嬷，送过嫁，送过葬，送过无数人离开，但这次不一样——这孩子是她从襁褓里带大的，一夜夜守着，一碗碗喂著，现在要送出去了。
再转回来时，她脸上又是那种妥帖的、属于慈宁宫掌事嬷嬷的表情：“都收拾妥当了。殿下看看，可还缺什么？”
齐宇承接过包袱。布是普通的靛蓝粗布，但针脚密实，结打得方正。他抬头看向苏嬷嬷，想说点什么，喉咙却堵住了。最后只轻轻点了点头。
转身看向庭院。
阳光很好，斜斜洒在青砖上，海棠花期已尽，枝头嫩绿的新叶在光里几乎透明。
八个粗使太监正小心翼翼抬着箱子穿过月亮门，小豆子跟在旁边。他今日穿了身新制的靛蓝太监服，领口袖边多了道暗银线镶边——曹太监特地吩咐做的，算是“领班”的体面。
“轻些！那箱书可不能磕著”小豆子压着嗓子叮嘱，稚嫩的声音努力装出老成。话音未落，就听见“咚”一声闷响，一个小太监脚下一滑，箱子角撞在了月亮门框上。
“哎哟！”小太监脸都白了。
小豆子赶紧上前检查，手在箱角摸了摸，松了口气：“还好，没裂。”他转头瞪了那小太监一眼，声音却放软了，“仔细些，这里头是殿下的书。”
那瞬间，齐宇承心里空了一下，像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。他在慈宁宫住了四年，从婴儿到孩童，这里的每一块砖、每一棵树都熟悉。现在要搬出去了，搬到一墙之隔却全然陌生的漱玉斋。
但紧接着，另一种情绪涌上来——一种隐秘的、近乎兴奋的紧张。就像雏鸟第一次离巢，怕摔，又想飞。
春莺的血在袍角晕开的画面还在眼前，他知道，有些路必须自己走，有些网必须自己织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，声音是孩童的软糯，脚步却稳。
苏嬷嬷跟在他身侧，莲心和青禾落后半步。一行人穿过月亮门，走向那道分隔慈宁宫与漱玉斋的墙。
墙上有道小门，平日锁著，今日开了。
齐宇承跨过门槛时，回头看了一眼。
慈宁宫正殿的暖阁窗后，太后站在那里，手里捻著佛珠，静静望着他。距离太远，看不清表情，但他知道，祖母在送他。
他规规矩矩朝那个方向行了个礼。
然后转身，迈入漱玉斋的庭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