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四月初三,午后。
齐宇承临完三篇字,手腕有些酸。他搁下笔,走到窗边。
庭院的青砖已被冲洗干净,了无痕迹,只有几片零落的海棠花瓣还贴在砖缝里,颜色愈发黯淡。
苏嬷嬷端著新沏的茶进来,动作比早晨稳了些,但眼神里压着东西。
“嬷嬷,”齐宇承没回头,望着窗外,“曹太监后来去回话了?”
他问的是“后来”,指的是三天前杖刑之后,曹太监奉命去查的事。
苏嬷嬷手微微一滞,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。她知道,该来的总是会来。这孩子心里那根刺,不把脓挤干净,是长不好的。
她走到他身侧,声音压得极低,将曹太监禀报太后的那些话,一字一句,复述出来:
“金簪是在春莺枕下找到的,但秋雁作证,春莺前夜当值,根本没回过屋。且那金簪上,沾着极淡的沉水香。”
沉水香。长春宫惯用的熏香。
“那个放簪子的太监呢?”齐宇承问,声音平静。
“跑了。找到时,人已经没了。说是突发心疾。”苏嬷嬷顿了顿,声音更沉,“但曹太监认得那人,去年冬天病过一场,脉案上从未提过有心疾旧症。”
话说到这里,就够了。
齐宇承静静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窗外有麻雀在啄食地上的落花,叽叽喳喳,无忧无虑。
“太后怎么说?”他问。
“给了五十两抚恤银,让春莺家里领回去。对外,说是失足跌死的。”
五十两。一条人命的价码。
齐宇承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他想起昨日太后对他说的话——“宫里的事,有时候不是分对错,是分轻重。”
他现在好像有点懂了。
暖阁里静了片刻。
苏嬷嬷看着他沉默的侧脸,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。这孩子太静了,静得不像个孩子。寻常孩子听了这种事,要么害怕,要么气愤,要么追问为什么。
可他没有,他只是听着,然后说“懂了”。
懂什么?懂人命可以明码标价?懂冤屈可以随手抹平?
“嬷嬷,”齐宇承忽然转身,仰脸看她,“若有一日,有人也要我‘闭嘴’,怎么办?”
苏嬷嬷浑身一震。鸿特暁说蛧 最欣漳节耕鑫哙
她看着眼前这双眼睛——清澈,平静,深处却藏着某种让她脊背发凉的东西。这不是孩子该问的问题,更不是孩子该有的眼神。
“殿下慎言!”她声音发干,下意识看向门口,“这种话,万万说不得”
“说不得,”齐宇承重复了一遍,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的分量,“那就做。”
苏嬷嬷僵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晚膳前,太后来了暖阁。
齐宇承正端坐在书案前练字,背挺得笔直,笔尖在宣纸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窗外的光落在他脸上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。
他写的是“人命关天”四个字,笔触稚嫩,但结构已初具模样。
“天宝,”太后在门边站了片刻,终是开口,“前日吓著了?”
齐宇承停笔,抬头,想了想,认真道:“春莺姐姐是好人。”
“好人也会犯错。”
“她没偷东西。”孩子眼睛清澈见底,“有人害她。”
太后呼吸一滞。
她看着孙儿,看着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,心里某个地方狠狠疼了一下。她想起很多年前,她也曾这样相信“对错”,直到深宫教会她“轻重”。
“宫里的事,”她最终说,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,“有时候不是分对错,是分轻重。”
为了一个宫女,和长春宫撕破脸,值吗?不值。
所以春莺必须死。死了,才能让背后的人放心,才能让这场戏“圆满”。给五十两抚恤银,是做个姿态——慈宁宫不会让忠心的人白死,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大动干戈。
这就是深宫的规则:人命有价,情义有秤。
齐宇承低下头,继续练字。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横,稳得没有一丝颤抖。
等太后回了寝殿,他才搁下笔,走到外间。苏嬷嬷正在沏茶,手还有些抖,滚水冲进茶盏时溅出几滴,烫红了手背。
“嬷嬷。”齐宇承走到她身边。
“殿下?”苏嬷嬷赶紧放下茶壶,用袖子擦了擦手,“可是饿了?老奴去拿点心”
“若有一日,”齐宇承打断她,声音很轻,轻得像耳语,“被打死的是你,或是小豆子,怎么办?”
苏嬷嬷浑身一震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孩子,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,脊背窜上一股寒意——不是恐惧,是某种更深的东西。
她在宫里三十年了,伺候过两代主子,见过太多孩子早慧,但早慧到这种地步的
“殿下慎言。”她声音发干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烫伤处,“这种话,说不得”
“说不得,”齐宇承重复了一遍,像是在品味这三个字的分量,“那就做。”
他转身回了暖阁。
苏嬷嬷站在原地,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帘后,手脚冰凉。她该告诉太后吗?告诉太后,这孩子心思深得可怕?可太后难道不知道吗?那日夜里陛下说的话,她在外间隐约听见了。
“装得太像真的。”
苏嬷嬷闭上眼,深深吸了口气。再睁开时,眼底多了层复杂的东西——担忧,恐惧,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决心。
她得护着这孩子。无论如何。
当夜,亥时三刻,慈宁宫静得只剩风声。
齐宇承躺在榻上,听着外间苏嬷嬷均匀的呼吸声。等那呼吸声沉了,他才轻手轻脚起身,披衣下榻。
暖阁角落里,小豆子蜷在铺了褥子的地上,睡得正沉,但眉头皱着,像是做了噩梦。额角的疤痕在昏暗的光里泛着浅淡的白。
齐宇承蹲下身,轻轻推了推他。
小豆子猛地惊醒,睁眼看见是他,松了口气,揉着眼睛坐起来:“殿下?”
“穿上衣裳,跟我来。”
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,走到庭院角落那株老梅下。夜风带着寒意,吹得枝桠簌簌作响。月光很淡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。
“豆子,”齐宇承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,“我要你做两件事。”
小豆子挺直背,睡意全无。他今年七岁,腊月那场事之后,他就知道这深宫里没有真正的孩子。殿下四岁,心思比大人还深;他自己七岁,已经见过生死。
“殿下吩咐。”
“第一,学认药。”齐宇承从袖中摸出本薄薄的小册子——是前几日他求林学士找来的《常见药材图说》,林学士当时眼神复杂,但什么都没问,第二天就悄悄带来了,“认药材,认毒物,知道相生相克,知道怎么验。”
小豆子接过册子,手有些抖。他不是怕,是激动——主子这是要真用他了。腊月他差点死了,殿下没丢下他;现在殿下要他做事,是真把他当自己人。
“第二,”齐宇承顿了顿,声音更沉,“找两个人。年纪和你差不多,机灵,但不惹眼。最好是各宫不太重视的,或是刚进宫不久、还没站稳脚跟的。”
小豆子愣住:“殿下要做什么?”
“我出钱,你养著。”齐宇承又摸出个小布袋,塞进他手里。布袋沉甸甸的,布料普通,没有任何标记,“里头有八两碎银,还有三颗小金豆——是去年生辰皇后赏的金瓜子,我让苏嬷嬷悄悄熔了重打的,看不出原样。”
八两碎银。小豆子手一颤。他月例才二钱银子,八两是他三年多的例钱。在宫里,这够买通一个小太监做很多事了。
“可靠怎么算可靠?”他问,声音有点干。
齐宇承看着他,月光下孩子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:“慢慢试。先给点小恩惠——比如他饿了你分他半块饼,看他吃完是感激,还是觉得理所当然。再假装不小心说错某宫的事,看他会不会悄悄提醒你。最后找个机会,让他为你冒一次小险,比如帮你藏个东西,或是在管事面前替你圆句话。”
他说得很慢,像在教一道复杂的算术题:“记住,宁可不收,不可收错。一个错的人,比十个没有的人更危险。钱要分开藏——身上放一点,住处藏一点,甚至埋到土里一点。话要分开说,今天说这个,明天说那个,别让人摸清你的底。”
小豆子重重点头,脑子里飞快地转。
他想到了谁?御花园那个总被大太监欺负、却从不肯低头的小顺子?御膳房那个因为打碎碗被罚跪一天、膝盖烂了还咬牙不哭的小柱子?
“殿下,”他忽然问,声音有点颤,“要是要是被发现了”
“所以你要小心。”齐宇承看着他,眼神很静,“每一步都想清楚。就算有一天你被逮住了,也只说你贪财,想攒钱托人带出宫给家里。至于册子和认药的事,你就哭,说是我逼你认字,你觉得那本画着花草的册子好看,偷偷留下了。记住,你只是个想攒钱、又被小主子欺负的可怜奴才,别的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小豆子瞳孔一缩。他听懂了——殿下这是在教他,万一出事,怎么把殿下摘干净。
他深吸一口气,跪了下去,额头抵著冰冷的地上:
“奴婢明白了。”
没有誓言,没有表忠心。但齐宇承知道,这孩子懂了——懂了这事的份量,懂了这事的危险,也懂了为什么必须做。
春莺死了,因为有人要她闭嘴。
他们不想死,就得有耳朵,有眼睛,有能听见风声、看见暗流的网。
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去。
小豆子躺回地铺,却再也睡不着。
他把布袋塞进贴身里衣的暗袋——那是他自己缝的,藏在腋下,不脱衣搜身根本发现不了。
册子压在枕头下,明早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。
而齐宇承躺回床上,睁着眼。
手摸到枕边的剑鞘,冰凉的铁,温热的木。鞘身上有道极浅的划痕,是他某次不小心磕的,像道细小的疤。
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,凄厉得像婴儿哭,一声,一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那猫像是在追什么,又像是在逃什么。
他想起春莺最后那个摇头的眼神。
想起那抹在袍角晕开的血,苏嬷嬷洗了三遍才淡去,但仔细看,还能看出一点暗褐的印子。苏嬷嬷说要不再做件新的,他说不用。
留着。
留着这印记,就像留着心里那道疤——提醒他,这深宫里,人命有多轻,算计有多重。
野猫又叫了一声,这次近了,像就在院墙上,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里一闪而过。
齐宇承闭上眼。
掌心剑鞘的凉意,一丝丝渗进来,渗进血脉,渗进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