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直面死亡(1 / 1)

承天十年四月初三,谷雨刚过,连下了三天的细雨终于停了。

齐宇承已经连续几夜睡不安稳。

一闭眼就是春莺的眼睛——不是活着时那双爱笑的眼睛,是杖刑时涣散的、最后看向他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,他想不明白,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
晨起时雾气未散,庭院里的海棠开到了末茬,粉白花瓣被夜雨打落一地,黏在湿漉漉的青砖上,像褪了色的胭脂。

苏嬷嬷伺候他穿衣,手有些抖——春莺前几日刚帮她补过一件旧衣的袖口,针脚细密,说是她娘教的苏绣。

这触感让他一阵恍惚。衣带,苏绣,颤抖的手所有细节都拧成一股绳,将他猛地拽回三天前那个决定命运的早晨。

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曹太监的声音隔着门帘,压得又低又急,却恰好能让暖阁里的人也听清:

“太后,出事了春莺偷了您妆匣里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凤头簪。人赃俱获,在偏院拘着呢。”

太后沉默的时间比往常长了些。

春莺是她宫里的人,做事一向稳妥。

去年冬天暖阁炭气太重,还是春莺第一个发现,及时开窗通风,救了个差点中毒的小宫女。这样的人,会偷一支显眼到根本藏不住、一查就能查到的金簪?

“按宫规办。”太后最终说。

“是。”曹太监顿了顿,声音沉下去,“杖三十,逐出宫门。”

帘外的脚步声远了。齐宇承从铜镜里看见,苏嬷嬷的手在系衣带时颤了颤,系了两次才系好。

“嬷嬷,”齐宇承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软糯,“我想去园子里看海棠。”

苏嬷嬷手一颤,衣带差点又松开:“殿下,外头湿气重”

“昨儿林学士说,海棠花期短,一夜风雨就没了。”齐宇承转过身,仰起小脸,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水,“我就去看一眼,看花是不是真落了。”

孩子的话天真无邪。可苏嬷嬷看着那双眼睛,心里莫名一紧——这孩子最近总说些恰如其分的话,恰如其分得让人不安。

上次他说想学写字,太后就安排了林学士;上上次他说夜里冷,陛下就赏了银丝炭。

现在他说想看落花。

偏院就在海棠林边上。

苏嬷嬷犹豫片刻,终是叹了口气:“那老奴陪您去。就一会儿,看完了就回来。”

“好。”

齐宇承垂下眼,任由苏嬷嬷替他披上斗篷。他知道春莺为什么会被选中——不是因为她善良爱笑,是因为她记性好。

春莺不识字,但耳朵灵,记性极佳。

上月长春宫来送东西的太监在廊下说了句什么,旁人没在意,她却记住了。第二天悄悄告诉苏嬷嬷:“那太监说,贵妃娘娘让把‘那东西’收好,等‘那边’来人取。”

苏嬷嬷当时脸色一变,让她闭嘴,这事就过去了。

但现在看来,没过去。

有人记住了春莺记住了话,所以春莺必须闭嘴。ez晓税蛧 首发

永远闭嘴。

偏院的门半掩著。

齐宇承走到月亮门前时,正听见里头板子落下的闷响。啪!啪!一声接一声,沉甸甸的,像捶在浸了水的麻袋上。

院里已经围了些人。都是慈宁宫的太监宫女,垂手站着,低着头,没人说话,但细看之下,各人反应不同:

和春莺同屋的秋雁死死咬著嘴唇,眼泪直流却不敢出声,手使劲攥着衣角。

老太监孙福全垂着眼,手指在袖中捻著一串褪色的念珠——他在宫里四十年,见过太多这种事,知道什么时候该闭眼,什么时候该装聋。

执刑的是个中年壮太监,膀大腰圆,手里的竹板足有寸厚。他每一下都抡圆了砸下去,可仔细看,他手腕在微微发抖——他不是第一次干这活,但每次都觉得那板子沉得抬不起。

春莺趴在长凳上,双手被两个粗使太监死死按著。她嘴里塞了布团,发髻散乱,脸色惨白如纸。

啪!第八下。

春莺喉咙里的呜咽被布团堵著,变成古怪的咕噜声。她开始抽搐,像离水的鱼。

齐宇承站在人群边缘。他闻到了——血的味道,混著汗味和泥土的腥气。胃里一阵翻搅,早上喝的那半碗杏仁酪直往上顶。

他握紧拳头,指甲陷进掌心,用那点刺痛压住恶心。喉结滚动,强行吞咽。

啪!第十五下。

血渗出来,夏布单衣贴在后背,湿了一大片,颜色越来越深。血腥味浓得化不开。

小豆子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,孩子的手冰凉,轻轻扯了扯他袖子:“殿下咱、咱们回去吧”

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小豆子额角的疤在苍白脸上格外显眼,他看着凳上的春莺,像是看到了腊月的自己——如果没有殿下,如果没有积雪,他现在也是一具被拖出去的尸体。

齐宇承没动。

啪!第二十下。

春莺不动了,只有板子落下时身体本能地弹起。她艰难地转过头,涣散的目光扫过人群,像是要找什么,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然后,那目光停在了齐宇承脸上。

那双眼睛空了,像两口枯井。看了很久,久到齐宇承以为她认不出人了,她忽然极轻微地——摇了摇头。

很轻的弧度,几乎看不出来。嘴唇在布团后动了动,口型像是:别看。

也像是:快走。

齐宇承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,又强行稳住。他站着,一动不动。

啪!第三十下。

执刑太监喘著粗气停下,竹板尖滴著血,一滴,一滴,砸在青砖上。管事太监上前,伸手探了探春莺的鼻息,又翻看眼皮。

片刻后直起身,面无表情:“拖出去,扔到西华门外。宫籍除名,家人领回去。”

两个太监上前,一人抬头一人抬脚。春莺的身体软绵绵地垂下,手臂拖在地上,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
经过齐宇承身边时,那只满是血污的手,轻轻擦过他的袍角。

温热,黏腻,带着生命的余温。

齐宇承低下头,看着那抹暗红在宝蓝色的缎面上晕开,像一朵诡异的花。后背的衣衫,不知何时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。

“殿下”小豆子声音带了哭腔。

“看着。”齐宇承开口,声音出奇地平稳,平稳得不像四岁孩子。但他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在微微发抖,“看清楚。记牢了。”

话是对小豆子说的,眼睛却看着春莺被拖走的方向。

记牢什么?记牢这血,这惨叫,这轻易就能被碾碎的人命。

也记牢——在这深宫里,善良和记性好,是会死人的。

苏嬷嬷终于忍不住,上前一步挡在齐宇承身前,声音发颤:“殿下,该回去了。”

齐宇承没动。

他看着那两个太监消失在月亮门外,看着地上那道蜿蜒的血痕,看着围观宫人脸上麻木或惊恐的表情——秋雁捂著脸跑开了,孙福全捻珠的手指停了,壮太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
然后,他转身,迈步。

步子很稳,一步,一步,踩过湿漉漉的青砖,踩过零落的海棠花瓣,踩过那摊尚未干涸的血迹旁。

走回暖阁。

“殿下?衣裳穿好了。”苏嬷嬷的声音将他从那片血色的记忆中拉回。

齐宇承眨了眨眼,眼前是承天十年四月初三清晨,蒙蒙的雾,和镜中自己那张过分平静的小脸。

后背的里衣,不知何时,又凉凉地湿了一小片。

他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

那摊血,那朵开在宝蓝缎面上的诡异的花,已经和春莺最后的目光一起,沉甸甸地压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。

再也忘不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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