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初,前朝开始有风声时,小豆子的伤已好全了,只是额角的疤在阴天还会发痒。
那日齐宇承在暖阁练字,小豆子端著茶进来。孩子长高了些,宫装袖口又短了一截,苏嬷嬷说开春得给他做新的。
他放下茶盏时,动作比以前更稳,只是放下后手指在托盘边缘无意识地敲了敲——这是他新养成的习惯,像在确认东西放稳了。
“殿下,”他凑近低声道,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今早去御药房,听见两个太监在廊下嘀咕。”
齐宇承笔尖没停,继续写“赵”字的最后一捺:“说什么?”
“说十殿下聪慧过人,林学士在翰林院都夸了好几回。”小豆子抿了抿嘴,这个动作他现在常做,像在斟酌用词,“可后头又有人说:‘聪慧又如何?可惜了’”
话没说完,但那个停顿比说出来更刺人。可惜什么?可惜没有外家?可惜根基不稳?
齐宇承笔尖一顿,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。他放下笔,用镇纸压住那张纸——纸上写的是“赵钱孙李”,已经写了三行,工工整整,挑不出错。
“还听见什么?”
“说陛下这些日子,常召林学士问殿下的功课。”小豆子声音更轻,“还有人说大皇子那边,前几日在校场练箭,三十支全中靶心。王尚书在场,夸‘有陛下少年时的风范’。”
齐宇承没说话。微趣晓说 蕪错内容
他走到窗边,推开条缝。
二月风还冷,庭中那株老梅开了,疏疏落落的几朵,红得单薄,像随时会被风吹散。有些花苞还没开就掉了,落在雪泥里,脏了。
生母。根基。母族。
这些词像一层层无形的墙,把他和那个位置隔开。宫里人面上恭敬,心里都揣著秤——一个抄家的外家、养在太后膝下的皇子,再聪慧,终究是“不稳”。
而大皇子,十五岁了,箭术精湛,前朝有舅舅王尚书经营,后宫有贵妃筹谋。
该怎么选,似乎不言而喻。
“殿下,”小豆子不安地看着他,“您别往心里去”
“我没事。”齐宇承转身,重新拿起笔。他蘸了墨,却在废纸上练横竖,没再写“赵钱孙李”,“你去帮我找本《百家姓注解》来。”
“注解?”
“林学士下回该教这个了。”他垂着眼,一笔一画写得极慢,“我提前看看,免得学得太快。”
小豆子怔了怔,懂了。他应声去了,脚步比从前更轻,像怕惊动什么。走到门边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——殿下坐在案前,背挺得笔直,可握着笔的手指,微微泛白。
三月廿三,春分刚过,皇帝驾临慈宁宫。
他今日穿常服,石青色团龙纹的袍子,腰间只缀了块白玉。
进暖阁时,齐宇承正坐在书案前默写《百家姓》,林文正在一旁看着,老先生今日换了件稍新的靛蓝直裰,袖口还有墨渍,像来之前还在写字。
“儿臣给父皇请安。”齐宇承放下笔,跪下行礼。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,连低头的高度都恰到好处。
“起来。”皇帝虚扶了扶,走到案前,看了眼纸上工整的字迹,“学到哪儿了?”
林文正躬身答道:“回陛下,《百家姓》已学完,这两日在温习。”
皇帝拿起那张纸。字是孩童的笔触,稚嫩,但结构已初具模样。他看了一会儿,目光在“赵钱孙李”四个字上停了停,忽然问:
“天宝,‘赵钱孙李’,何以为首?”
问题来得突然。暖阁里静了一瞬。
林文正呼吸一滞。他教了二十年书,太知道这种问题的刁钻。答深了,显得孩子心思重;答浅了,显得愚钝。他垂着眼,余光却瞥向齐宇承——这孩子会怎么答?
齐宇承仰起脸,做出思考的样子。其实他脑子里转得飞快:父皇想要什么答案?一个四岁孩子该懂的?还是一个皇子该懂的?林学士教过,《百家姓》成书于宋,赵是国姓,钱是吴越王姓,孙李是当地大族。可他能说这个吗?
“赵是国姓,”他开口,声音软糯,带着孩童特有的迟疑,“钱是百姓生计?孙李儿臣不知。”
标准答案。安全,但也平庸。正是四岁孩子该有的认知——知道一点,又不全知道。
林文正松了半口气。可这口气没松完——皇帝没说话,只是盯着齐宇承。那目光太沉,像能把人看穿。
齐宇承感觉到那目光,背上泛起细密的寒意。他差点想移开视线——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,压得他眼皮发颤。
但他忍住了,改成眨眨眼,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。眉头微微蹙起,嘴唇抿了抿,像是努力在想,又想不出。
这个瞬间很短暂,短暂到可能没人注意到。但站在皇帝身后的福安,搭在拂尘上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蜷了蜷。
“真不知?”皇帝又问,声音没什么起伏,可暖阁里的空气忽然凝住了。炭火在铜盆里噼啪响了一声,林文正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。
齐宇承规规矩矩躬身:“请父皇教诲。”
姿态恭顺,眼神清澈,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皇帝沉默了。
他看着这个四岁的儿子,看着他低垂的、柔软的额发,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——真像啊,像得让人心惊。
“因为,”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很淡,“编这本书的人,姓赵。”
就这么简单。
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,不是帝王心术,只是一个最朴素的缘由——写书的人,把自己的姓放在了第一个。可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,就多了层别的意味。
林文正瞳孔微缩。他忽然明白了——这不是考学问,是考心性。皇帝在试这孩子,是老实还是藏拙。而那句“编书的人姓赵”,既是答案,也是提醒:在这宫里,谁掌笔,谁定序。
齐宇承抬起头,眼睛睁得圆圆的,像是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这样!”
表情,语气,眼神,都挑不出错。一个四岁孩子该有的反应——听了简单的解释,就觉得自己懂了。
皇帝又看了他片刻,才移开目光,转向林文正:“教得不错。”
“臣惶恐。”林文正躬身更深。
皇帝没再多说,转身走了。福安跟在身后,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——那眼神复杂难辨。他看的是齐宇承,又像是透过齐宇承,在看别的什么。
等脚步声远去,林文正才直起身。他擦了擦额角的汗——真的出汗了,冷天里,背心却湿了一片。
他看向齐宇承,欲言又止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道:“殿下今日应答得体。”
得体。这个词用得很妙,既是夸,也是提醒。
齐宇承乖巧点头,重新坐回案前练字。可握着笔的手,有些发白,像用力过度。
他知道,刚才那关,过了。
但也只是这一关。
林文正告辞时,脚步有些匆忙。走到门口,他忽然回头,看了眼案角那本《蒙学讲义》——册子还在那儿,齐宇承没动。
老先生眼神闪了闪,终究什么也没说,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