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十年正月十六,慈宁宫庭院的薄冰在晨光里泛著冷光,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
小豆子端著铜盆进暖阁时,脚步在门槛处顿了顿——不是怕滑,是额角的疤又痒了。太医说这是长新肉的征兆,可每次痒起来,他都会想起腊月井边刺骨的冰水。
他定了定神,把盆放在架子上,铜器碰撞发出清响。
“殿下,该起了。”
齐宇承从床上坐起来。四岁了,身量抽高了一截,婴儿肥褪去些,露出清秀的轮廓。
他没立刻下床,而是先看了眼小豆子——孩子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,在晨光里像片褪色的花瓣。
小豆子绞了热巾子递过来。
齐宇承接过,敷在脸上,热气渗进毛孔。透过巾子的缝隙,他看见小豆子站在一旁,手垂在身侧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——这是这孩子紧张或思考时的小动作。
“还痒吗?”齐宇承拿下巾子,忽然问。
小豆子愣了愣,随即摸了摸额角:“有点。太医说再忍忍,开春就好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句,“殿下放心,奴婢不抓。”
话说得平静,可齐宇承听出了里头藏着的、属于七岁孩子的委屈——凭什么我要受这个罪?凭什么是我?
但他没说。经历了腊月那场事,这孩子学会了把话咽回去,学会了用“不抓”来代替“疼”。
小豆子替齐宇承梳头时,手指无意间拂过自己额角的疤。那道浅粉色的印子像条小蜈蚣,趴在眉梢上方。他动作顿了顿,齐宇承从铜镜里看见了。
两人都没说话。有些事不用说。
“殿下今日要见新先生了。”小豆子继续梳,声音比从前低,也沉了些,像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嗓子,“奴婢打听过了,林学士学问好,就是有点古板。上回教七皇子时,因为殿下写错一个字,让抄了五十遍。”
齐宇承从镜子里看他:“你从哪儿打听的?”
小豆子抿了抿嘴:“御药房的小顺子,他表哥在翰林院当差。”他说完,又补了一句,声音更轻,“奴婢没多问,就闲聊时听了一耳朵。小顺子自己说的,他表哥抱怨林学士‘较真’。”
这话说得谨慎。经历了腊月那场事后,这孩子学会了“听”和“说”的分寸——什么该打听,什么该装作不经意,什么该告诉主子,什么该自己留着。
齐宇承点点头,没再问。他看向镜中的自己——四岁的脸,眼睛太清,清得不像孩子。
他垂下眼,再抬起时,眼神就软了三分,带上了孩童该有的懵懂,还有一点对新先生的、恰到好处的好奇。
卯时三刻,福安来传旨。
老太监肩头还沾著晨露,说话时嘴里呵出白气:“陛下钦点林文正林大人为十殿下开蒙之师。林大人每旬逢三、六、九日来慈宁宫授课,辰时三刻至午时初。”
每旬三日。比皇子们寻常开蒙的课程少了两日。
福安传完旨,没立刻走,而是躬身凑近些,声音压得极低:“殿下,林大人是陛下亲自挑的。翰林院里学问好的人不少,但林大人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嘴严,人也正。”
他说“嘴严”时,嘴唇抿了抿,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。
齐宇承捕捉到了那个细微的表情,但作为四岁孩子,他只是乖巧应下:“儿臣知道了,谢父皇恩典。”
心里却转了好几转。嘴严,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父皇不想让他的学业进度太快传出去?还是不想让某些人知道林学士教了什么?
福安退下时,回头看了眼暖阁。那眼神复杂难辨——有担忧,有审视,还有一种深宫里老人才懂的、看透不说透的疲惫。
林文正辰时三刻准时到的。
进来的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文士。面容清癯,下颌蓄著短须,眉眼间书卷气浓得化不开——是那种在翰林院故纸堆里浸了半辈子的人特有的气质。
他进门先向太后行了礼——太后今日特意坐在暖阁东侧的暖炕上,手里拿着本佛经,像是随意看着,可人在这儿,本身就是态度。
然后他才转向齐宇承,躬身长揖:“臣林文正,见过十殿下。”
声音温和,礼数周全。
可齐宇承注意到一个细节:林文正行礼时,眼睛先快速扫过书案——看笔墨摆得是否齐整,看书册是否备好。
那是教书先生的本能,也是在评估这个学生是否重视这堂课。
“先生请起。”齐宇承从椅子上滑下来,依著苏嬷嬷教的还了半礼。动作有些稚拙,但规规矩矩。
林文正直起身,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。那眼神很复杂,有审视,有好奇,还有一丝极淡的惋惜?惋惜什么?惋惜一个没有生母、却要在这深宫里挣扎求生的孩子?
“今日始授《千字文》。”林文正走到书案旁,从随身布囊里取出两本书。
一本是《千字文》,另一本是《急就章》,书页都泛黄了,边角却平整如新——看得出主人很爱惜,甚至有些过于爱惜了。
他翻开《千字文》,指尖点着第一个字,指尖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”字正腔圆,吐字清晰。
齐宇承跟着念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
他念得很慢,像每个字都要在嘴里嚼碎了才吐出来。
眼睛盯着书页,小手指点着字,时不时还歪歪头,露出点恰到好处的困惑——这里该顿一下,那里该扬一点,都是他昨夜对着镜子练过的。
三遍。他给自己定的标准是:先生教三遍,他能背下来。这已经比寻常四岁孩童强,却又不会强到引人侧目。
林文正教得很耐心。解字义,讲典故,语速放得缓。讲到“日月盈昃”时,手指不自觉地捻著短须——这是他讲到投入时的习惯。
“昃,是日头偏西。”他说著,竟真的走到窗边,指著外头刚升起的日头,“殿下瞧,此刻日头在东,是晨。到了午时,便在中天。再过一个时辰,就往西偏了,那便是昃。”
他讲得认真,完全忘了眼前是皇子,只当是个普通学生。齐宇承也“听得认真”,小脑袋跟着他的手指转,心里却想:这先生是真喜欢教书,喜欢到忘了场合。
“那夜里呢?”他问,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好奇,“夜里日头去哪儿了?”
林文正一愣,随即笑了——那是教书先生见到学生肯动脑筋时的笑,真心实意,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。
“殿下问得好。”他走回案前,手抬起来,食指在空中虚画了个圈,差点要拍齐宇承的肩膀——手伸到一半,猛地僵住,脸瞬间白了。他这才想起这是慈宁宫,眼前是皇子。
手尴尬地收回去,在袖子里攥了攥。
“夜里日头转到我们脚下那头去了,所以看不见。”他声音恢复了一本正经,可耳朵尖有点红,“待明早,它又从东边转回来。”
齐宇承装作没看见他的窘迫,只乖巧点头:“先生,我懂了。”
但心里记下了:这个先生,是真喜欢教书,也是真不擅长应对宫廷规矩。
教到“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”时,林文正停下:“殿下试试,前八句可能背?”
齐宇承闭上眼,小嘴微动,像是在默念——其实他早会了,但要装出努力回忆的样子。片刻后睁开眼,开始背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”
一字不差。
林文正眼里掠过一丝惊讶,很快又掩下去。他点点头,语气如常:“殿下记性甚佳。”
但齐宇承看见,老先生的手指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——那是读书人思考时的小动作。他在想什么?在想这个学生是不是太“标准”了?
他又教了八句。这次齐宇承“费了些劲”,背到第五遍才顺下来,中间还“忘了”两个字,经提醒才接上。
背完时,他偷偷松了口气——演得应该正好,既显出不笨,又不至于太惊人。
辰时末,第一堂课结束。林文正合上书,看向齐宇承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和——这温和里有欣赏,但更多的是一种教书先生见到好学生的欣慰。
“殿下天资聪颖,假以时日,必能进益神速。”
“谢先生夸奖。”齐宇承站起来行礼,小脸上适时露出点被表扬后的羞涩——嘴角微微上扬,眼睛亮了一下,又不好意思地垂下。
林文正又向太后行礼告退。走出暖阁时,正遇见从外头回来的曹太监。
两人在廊下站住。曹太监先开口,声音不高不低,刚好能让暖阁里的人隐约听见:“林大人辛苦。殿下今日学得如何?”
林文正沉吟片刻——他捻了捻须,这是他想事时的习惯:“殿下记性极好,教三遍便能背诵。只是”
“只是?”
“规矩了些。”林文正的声音压低些,像在说悄悄话,“四岁的孩子,该有些淘气的。殿下太静了,静得像在绷著什么。”
曹太监笑了,笑声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:“殿下性子静,也好,省心。深宫里,太淘气反倒容易出事。”
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,林文正才告辞。走的时候,他回头看了眼暖阁方向,那一眼很深,像是在琢磨什么。
暖阁里,齐宇承坐在案前,手里玩着那支紫毫笔,像在琢磨怎么握笔。耳朵却竖着,把廊下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去。
太规矩了。静得像在绷著什么。
这话,迟早会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。
而他要的,就是这个效果——让人看出他在“装”,却又抓不住把柄。
苏嬷嬷进来收拾书案时,“咦”了一声。
她从林文正坐过的椅子上拿起一本小册子——《蒙学讲义》,边角写满了细密的批注,墨迹新旧不一,像是常年翻阅添改。
“林大人落东西了。”苏嬷嬷说著,要追出去。
“嬷嬷,”齐宇承忽然开口,“先放著吧。先生下回还来,到时再还他。”
苏嬷嬷顿了顿,看了他一眼,把册子放在案角。
齐宇承伸手翻开一页。批注的字迹清瘦工整,写的是“童蒙之学,贵在启思,非在强记”。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今授皇子,更当慎之。”
他合上册子。
这个先生,不只是“嘴严”。
他是真的,在思考该怎么教这个特殊的学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