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秋猎回来后,又过了半月。腊月二十,雪下疯了。
齐宇承临完最后一张字帖时,窗外已是一片混沌的白。雪片子打着旋往窗上扑,沙沙声密得像春蚕食叶。
他放下笔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——今日临的是柳公权的《玄秘塔碑》,苏嬷嬷说腕力不够,字就显得“飘”。
“小豆子,添炭。”
往常话音未落,那孩子就会端著铜盆小跑进来。可今日暖阁里静了片刻,进来的却是另一个面生的小太监,低着头,手里的火钳都在抖。
“殿、殿下,小豆子哥哥被雪埋了!”
齐宇承心头一紧。
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,忙改口:“不、不是!是是还没回!申时末说去御花园寻东西,到现在”他越说声越小,“曹公公让奴婢先来伺候。”
申时末到现在,快两个时辰。
齐宇承推开临帖的宣纸,那团未干的墨迹在灯下泛著幽光。
他想起了申时初的情景——
小豆子替他梳头时,手指在发间穿梭,动作比平日慢了些。梳到第三下时,孩子忽然低声说:“殿下,秋月姐姐今儿又去御花园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提着食盒,还是往听雨轩后头那个假山洞。”小豆子顿了顿,“这个月第六回了。”
齐宇承当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,三岁的脸庞还带着稚气,只说了句:“知道了。别靠太近。”
小豆子应了声“是”,可替他系发带时,手指在带子上多绕了一圈——这是这孩子自己发明的小动作,意思是“我会小心”。
现在想来,那声“是”应得太快,像早就打定了主意。
齐宇承闭上眼。他能想象小豆子系好棉鞋出门时的样子:一定是先探头看看廊下有没有人,再把怀里的芝麻糖往里塞塞——那糖他总是省著吃,说“万一殿下哪天突然想吃呢”。然后深吸一口气,走进风雪里。
那孩子怕吗?肯定怕。怕御花园夜里黑,怕秋月那张总是笑着的脸突然变样。但更怕的可能是秋猎回来后,主子好像突然长大了,眼睛看得更远,想得更深。小豆子站在旁边,有时会觉得,自己快跟不上了。
“就去看一眼。”那孩子一定对着铜盆里的倒影小声说过,“若她真是去送点心,我就回来。若是别的”
七岁的脑子还装不下太复杂的计划,只是模糊地觉得:得让殿下知道,我还有用。
有用的人,才不会被丢下。
“叫曹公公来。”齐宇承睁开眼,声音出奇地平静。
曹太监来得快,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。听了缘由,那张老脸在灯影里晦暗不明:“老奴这就带人去找。”
“别声张。”齐宇承补了一句,“就说我白日丢了个羊脂玉佩,是父皇赏的。”
曹太监眼皮一跳,深深看了他一眼,躬身退下。
退到门边时,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——很轻,但齐宇承听见了。那叹声里有种复杂的意味:这孩子太聪明,聪明得让人担心。
亥时初,曹太监回来了。
他没进暖阁,只在门外低声禀报,声音像被雪水浸透了:“殿下找著了。”
齐宇承推门出去。廊下的风卷著雪往脖子里钻,他裹紧斗篷,看见曹太监身后四个太监抬着副门板。
门板上盖著厚毡子,毡子下露出半只湿透的灰蓝色裤脚——是小豆子今日穿的宫装颜色。
毡子边角在滴水,一滴,一滴,砸在青砖上。
“在哪儿?”
“御花园最东头那口废井边上。”曹太监喉结滚了滚,“人昏著,额头磕破了,手里攥著半块点心。脖颈上有勒痕。”
齐宇承走到门板边,掀开毡子一角。
小豆子躺在那里,脸白得像外头的雪,额角裹着的白布已被血浸透。他眼睛紧闭,嘴唇冻得发紫,右手死死攥著,指缝里露出半块泡烂的酥皮糕点。
最刺目的是脖颈——一圈浅浅的、发红的勒痕,像被什么勒过,又松开了。
不是失足。是有人想把他摁进井里,没成功。
齐宇承轻轻盖回毡子:“太医呢?”
“李太医已在偏殿候着。”曹太监低声道,“太后那边”
“我去说。”
齐宇承转身往正殿走。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他走得很稳,一步,一步,只有他自己知道,袖子里的小手攥得发白。
李太医在偏殿忙了整一个时辰。
把脉、翻眼皮、检视伤口,银针试毒,热水擦身,灌参汤老太医额上沁出汗珠,好几次停下来摇头。
太后坐在外间暖炕上,手里捻著佛珠,捻得极慢。
齐宇承站在门边,看着太医将小豆子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。孩子的手指冻僵了,掰起来“咔”地轻响。
那半块泡烂的糕点取出来时,酥皮瘫在油纸上,露出里头暗红色的豆沙馅——本该是暗红,此刻却透著一股诡异的紫黑。
李太医刮下一点馅料,放进清水杯里。
水色慢慢变了。不是粉,是极淡的、几乎看不出的青灰色。
“太后,”李太医声音发紧,却还嘀咕了句,“这点心做的糟蹋东西。”
“说清楚。”
“夹竹桃粉,混了少量曼陀罗籽磨的粉。”李太医擦了擦汗,“前者致幻,后者麻痹。用量很巧,不至于当场毙命,但服下后不出半刻钟便会头晕目眩、四肢发软,产生幻觉就是这夹竹桃粉放多了,发苦,难怪只吃了半块。”
所以小豆子才会“失足”。所以脖颈上才会有勒痕——有人想趁机把他推进井里,他挣扎了。
太后手里的佛珠停了。
她看向齐宇承,没问“怎么回事”,只问:“那孩子这几日,可说过什么?”
齐宇承沉默片刻,将小豆子发现秋月行踪的事说了。没说细节,只说时间、地点、食盒,还有那句“这个月第六回了”。
“秋月。”太后念著这个名字,像在掂量什么,“长春宫那个?”
“是。”
佛珠又捻动起来。太后看了眼曹太监:“御花园当值的所有人,给哀家拘到西配殿,分开审。昨日起所有进出记录,御膳房莲花酥的份例单子,一并拿来。”
“奴才遵旨。”
曹太监退下时,脚步顿了顿。他看了眼齐宇承,那眼神很复杂——有担忧,有告诫,还有一种深宫里老人才懂的算计。
他在权衡:这事若真扯上长春宫,查深了得罪贵妃,查浅了得罪太后。最好的办法是“按规矩办事”,所有证据都保留,但不过度深究。
齐宇承读懂了。他垂下眼,看着自己的鞋尖。
西配殿的灯火亮了一夜。
十二个当值的太监宫女被分开问话。
起初都说“不知情”“没看见”,直到后半夜,赵公公第三次推开关着老孙头的屋门。
这次他端了碗热姜汤。
老孙头已经跪了两个时辰,膝盖钻心地疼。
他今年五十三了,在御花园扫了二十二年雪,见过太多“不小心掉井里”的宫人。他知道规矩:看见了,当没看见;听见了,当没听见。
“孙有福。”赵公公把姜汤放在他面前,“天冷,喝口热的。”
老孙头手抖得端不住碗。
“你有个侄子,”赵公公声音很轻,像在聊家常,“叫孙大柱,在京郊西山粮仓当差,今年秋天刚娶了媳妇。”
老孙头猛地抬头,眼睛瞪得老大。
“粮仓的差事好啊,稳当。”赵公公慢慢说,“就是容易着火。万一著了火,看守的人是要掉脑袋的。”
碗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姜汤洒了一地。老孙头瘫在地上,老泪纵横:“我说我全说”
他说的和之前一样:申时三刻看见秋月提着食盒往假山去,听见动静过去看,看见井边躺着人,秋月站在边上弯腰。
只是这次他补了一句:“秋月姑娘走的时候食盒是空的。她还在井边站了会儿,像是在等什么。”
等什么?等井里的人彻底没声?还是等谁来接应?
赵公公让他画押按手印。
老孙头按完手印,忽然抓住赵公公的衣角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公公那银子,那二十两银子奴才还没动,藏在炕洞里奴才不要了,求公公别牵连大柱”
赵公公轻轻拂开他的手:“知道了。”
门关上时,老孙头瘫在地上,像被抽走了骨头。
他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,那二十两雪花银在怀里揣著的时候,他就知道。只是还抱着侥幸——万一呢?万一能活下来,拿着这笔钱,给大柱在城里置个小院
现在他只求别连累侄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