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辰时,围场号角长鸣。精武晓税徃 追蕞鑫漳結
猎场开阔处搭起高台,皇帝端坐正中,玄甲在秋阳下折射冷光。宗室重臣分列左右,锦帐里嫔妃皇子的衣香鬓影在风里时隐时现。
齐宇承穿着特制的小号猎装,站在太后身侧踮脚张望。
他看见大皇子齐宇轩立在台前,正与一位武将模样的中年人说笑——那人侧脸有疤,笑起来时疤跟着扭曲,是兵部侍郎王崇明,贵妃的兄长。
王侍郎说话时手总在腰间刀柄上摩挲,像是习惯了握刀。
号角再响。皇帝起身,接过福安奉上的铁弓。
那是一张黑沉沉的弓,弓臂比寻常弓箭厚一倍,弦是牛筋浸油拧成的,皇帝握弓的瞬间,弓弦发出沉钝的嗡鸣,像野兽低吼。
“天宝。”
齐宇承一颤,回过神。
皇帝不知何时已策马至台前,正俯身看着他。
“儿臣在。”
“过来。”
太后握紧了他的手。苏嬷嬷在身后倒抽冷气,福安刚要上前,皇帝已弯身伸手。齐宇承看着那只手——虎口有厚茧,指节处有细小的旧疤。
他犹豫了一瞬,手臂肌肉本能地绷紧。
皇帝似乎察觉到了,手在空中顿了顿,然后稳稳将他提上马鞍,置于身前。手臂环过来握缰时,力道比预想的轻了些。
马背高阔,齐宇承抱住马颈。踏云喷吐的热气扑在脸上,带着青草和皮革混杂的气息,还有父皇玄甲上极淡的铁锈味——不是真的锈,是常年擦拭保养后留下的、类似金属冷却的气味。
他能感觉到身后胸腔传来的沉稳心跳,一下,一下,擂鼓似的贴著脊背。
他偷偷侧脸,看见大皇子站在台下望着这边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握著弓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。
王侍郎站在大皇子身后半步,眯着眼,嘴角还挂著笑,可那笑容像画上去的。
马动了。
从慢走渐至小跑,猎场草木香气混著尘土扑面而来。齐宇承抓紧鞍前铜环。
入了林,光线骤然昏暗,古木参天,枝叶交错滤下斑驳光点。
马蹄踏碎落叶的脆响在静谧林间格外清晰,远处偶有号角回声,恍如隔世。
他看见树影间闪过鹿的浅褐色身影,一闪即逝。
“怕吗?”头顶传来问询。
齐宇承摇头,又诚实点头:“有一点。”
皇帝似乎极短地笑了一声,很轻的气音,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。
穿过松林,眼前豁然开朗。
是一片枯黄的草甸,在秋风中起伏如海。而在草甸尽头——母鹿惊惶立耳,身后灌木丛中探出幼鹿细弱的脑袋。
小鹿腿颤得厉害,走一步踉跄一下,最终还是缩回母亲腹下,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,望着这边。
皇帝勒马。
齐宇承屏住呼吸。他先闻到的是幼鹿身上的奶腥气,淡淡的,混在草味里。然后是母鹿——它身上有种紧绷的、警觉的气息,像拉满的弓弦。
他看见父皇缓缓举弓。
扣弦的手指骨节分明,弓弦绷紧的吱嘎声割裂空气。箭镞瞄准了母鹿修长的脖颈,在从林隙漏下的秋阳里,泛著一点寒星似的光。
母鹿不动了。它侧首,温柔地舔了舔幼鹿额顶软毛,一下,又一下。舔得很慢,像在告别。
齐宇承感觉父皇环着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。那绷紧意味着什么?是瞄准?还是
弓弦却渐渐松了。精武小税惘 蕪错内容
“父皇”齐宇承声音发颤,自己都没意识到已抓住父皇的手臂,“小鹿在发抖。”
话出口他就后悔了。这是在干扰父皇狩猎,是在露怯。
可皇帝垂目看他。那眼神很复杂,齐宇承看不懂,只看见父皇眼底映着草甸的枯黄,和幼鹿瑟缩的影子。
秋风卷起草屑,掠过父皇紧抿的唇角,也掠过幼鹿细软的茸毛。
“今日够了。”最终皇帝收箭入囊,调转马头。
回程路上无人言语。
齐宇承靠在玄甲上,能清晰感知每一次马蹄起落时,父皇胸腔的震动。将至行宫,皇帝忽然开口:
“若朕方才射了母鹿,你会如何?”
问题来得突兀。齐宇承认真思量——不是思量答案,是思量父皇问这个的用意。
“儿臣会把小鹿抱回去养。”他最终答道。
“养得活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诚实摇头,“但总要试试。”
皇帝没再说话。但齐宇承感觉到,环着他的手臂似乎紧了紧,又松开了。很细微的变化,像是一声未出口的叹息。
下马时,皇帝将他交还给苏嬷嬷,只淡淡道:“记住你今日所言。”
是记住“小鹿在发抖”,还是“抱回去养”?齐宇承未及深想,皇帝已转身离去。
玄甲背影融入暮色,像一柄收鞘的剑——锋芒敛尽,余威犹在。
远处高台上,太后早已不再看围场。
她正与身旁的承恩公夫人聊今秋菊花的品种,语气闲适,仿佛方才林间那场无声的抉择从未发生。
只有承恩公夫人瞥见,太后捻著佛珠的手指,在皇帝收弓的那一瞬,曾停了一停。
王侍郎则笑着对旁人道:“陛下舐犊情深,实乃天下之福。”他笑得爽朗,眼神却始终追着皇帝离去的背影,晦暗不明。
当夜,福安奉来长条锦盒。
柘木小儿弓静静躺在绛红绒布上,弓身打磨得温润,青丝弦光泽柔软。
三支箭却是钝头的——铜皮包著圆滑的木芯,箭尾染红的翎羽在灯下红得有些刺眼。
“陛下说,弓先练著。”福安躬身道,声音压得低而稳。
他说话时眼皮微抬,极快地瞥了眼齐宇承的表情,心里嘀咕著“可别吓著这孩子”,脸上却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谨,“等殿下能拉满弓时,再换真箭。”
齐宇承执起弓。很轻,轻得与他认知中杀戮的重量不符。
他尝试拉弦,细弱的手臂只堪堪拉开三成,弓弦颤巍巍地嗡鸣,像幼鸟初试啼声。
“殿下,这弓真俊。”小豆子眼睛发亮,想摸又不敢摸,手指在衣襟上蹭了又蹭。
“俊吗?”齐宇承指尖抚过弓身细腻木纹——是上好的柘木,纹理如流云,触手生温,“可它杀不了鹿。”
他把弓放回盒中,走到窗前。
猎场的夜比宫墙内深邃,星河泼洒如银瀑,远山轮廓在月色里化作蜿蜒的墨痕。狼嚎隐约传来。
“殿下,”小豆子忽然小声说,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搓着衣角,“您今日不怕吗?”
齐宇承回头:“怕什么?”
“鹿啊,血啊”小豆子声音越来越低,“奴婢看见那滩血,腿都软了。晚上做梦还梦见了。”
这孩子说得坦诚,眼里还有未散的余悸。
齐宇承看着他,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那滩血时胃里的翻搅——其实他也怕,只是不能露。
“怕。”他最终承认,声音很轻,“但怕也得看。看了,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。”
小豆子似懂非懂地点头。他低头从怀里摸出油纸包——芝麻糖只剩最后半块了,边缘有些融化,黏在纸上。
他小心掰了一小角,犹豫了一下,又掰了稍大的一块,一起递过来。
“殿下吃糖,压压惊。”他说,眼睛盯着那块稍大的糖,咽了口唾沫,还是递了出来。
糖在口中化开甜香,混著芝麻焦香。齐宇承含着糖,目光落回那三支钝头箭上。铜皮在灯下泛著暖黄的光,圆滑的箭头顶端映出一点模糊的灯影。
他想:父皇给我钝头的箭,是怕我伤到自己?还是怕我现在就去伤别的什么?
等我拉满这张弓的时候,真箭会射向哪里?是草甸上的鹿,还是
窗外风忽然大了,卷起庭中落叶,“沙沙”作响如无数窃语。
远处狼嚎又起,这次近了些,守夜的侍卫呵斥声、脚步声杂乱了一瞬,刀鞘碰撞声清脆,很快又恢复秩序。
齐宇承掩上窗。
小豆子吹熄了灯,在外间榻上翻了个身,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——这孩子今日累坏了,梦里还含糊地嘟囔“糖省著点吃”
齐宇承在黑暗里睁着眼。
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弓弦摩擦的微痛,浅浅的,像某种印记。舌尖芝麻糖的甜腻慢慢褪去,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芝麻焦苦。
他侧身看向床头。黑暗中,未开锋的短剑悬在暗处,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案上的小儿弓也隐在夜色里,只有箭尾那点红翎,在从窗缝漏进的微光里,偶尔闪一下。
像某种沉默的注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