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九年九月初九,寅时三刻的慈宁宫已灯火通明。
齐宇承被苏嬷嬷从被窝里抱出来时,眼睛还困得睁不开。
小豆子却早已醒了,正跪在榻边,手指隔着包袱布仔细摸索内衬——那里面被他偷偷缝了三个小口袋:左边放糖渍梅子,右边塞薄荷脑锦囊,最底下贴缝的暗袋里,藏着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。
昨夜他求了御膳房相熟的小太监半日,才换来这两枚“以备不时之需”的体己钱。
“都带齐了?”苏嬷嬷问,手上给齐宇承系银狐斗篷的带子,眼睛却瞥向窗外——天还黑沉,但慈宁宫通往宫门的主道两侧,已经站满了执灯的太监。
灯影在晨雾里连成两条昏黄的线,像某种无声的警戒。
小豆子用力点头,手指在包袱暗袋处多按了一下。他其实怕得要命——不是怕猎场,是怕这一路出什么岔子。
昨夜里他梦见自己跟丢了主子的车驾,在荒山野岭里哭,醒来枕头湿了一片。
但这梦他不敢说,只把油纸包著的芝麻糖又往包袱深处塞了塞。糖是给殿下的,也是给自己的。万一路上饿得走不动道,至少
“嬷嬷,”齐宇承揉着眼睛问,“猎场有狼吗?”
苏嬷嬷手上一顿。她想起昨夜太后的话——“林深兽多,护好天宝是你的第一桩差事。”这话背后还有半句没说出来:猎场里真正要防的,从来不是兽。
“有狼,但伤不著殿下。”她最后这样说,系好了最后一颗盘扣,指尖在孩子领口停了停,“记住,不管看见什么,都跟在老奴身边。”
宫门在卯时初开启。
齐宇承被裹在斗篷里抱到车驾旁时,第一眼看见的是皇帝。玄色戎装,墨青大氅,鹿皮靴上沾著未化的晨露——像是已在此站了许久。
他正听禁军统领禀报什么,侧脸在宫灯下线条冷硬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马鞭的皮绳。
福安躬著小步过来:“陛下,太后娘娘问何时启程。”
“即刻。”皇帝转过脸,目光扫过齐宇承。那一眼很淡,却在孩子苍白的脸上停了停,“没睡好?”
苏嬷嬷忙道:“殿下昨夜睡得晚了些”
“不是睡晚了,”齐宇承忽然开口,声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,“是做梦了。”
皇帝挑眉:“梦见什么?”
“梦见好多马,跑得特别快。比奇中闻罔 嶵薪璋結哽新筷”齐宇承说得认真,“儿臣追不上,急醒了。”
禁军统领垂首憋笑,福安嘴角抽了抽,连苏嬷嬷都愣了,三岁孩子的梦,竟是这样。
皇帝却似乎听出了别的什么。
他盯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了片刻,又扫了眼太后凤辇厚重的锦缎车帘,对福安低声道:“换厚的。山里风硬。”
福安了然,躬身应下。
皇帝翻身上马,玄甲在渐亮的天光里折射出冷铁的光泽。
齐宇承被抱进凤辇时,听见风中飘来皇帝对禁军统领最后的吩咐:“清三次道,沿途三里内,树上都不许留鸟。”
帘子落下,辇内苏合香温暖沉静。太后闭目养神,手里捻著佛珠,只说了句:“你父皇倒是仔细。”
齐宇承没接话。他趴在窗边,透过纱帘缝隙看外头缓缓移动的宫墙,这是他出生三年来第一次离开这片朱红高墙的世界。
小豆子挨着他坐,手指紧紧攥著包袱带子,骨节都白了。
车驾在辰时动身。
十六名太监抬着凤辇走得极稳,可出了宫门不到半个时辰,齐宇承还是晕了。胃里翻江倒海,早上强喝下去的半碗燕窝粥直往上顶。
他缩在苏嬷嬷怀里,小脸煞白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停辇。”太后蹙眉。
队伍在官道旁停下。齐宇承被抱下车,蹲在野林子边干呕,早膳全吐在了枯草上。
小豆子急得手忙脚乱,先掏薄荷脑,又想起梅子,最后摸到暗袋里的铜钱,愣了愣,竟把那两枚铜钱也掏了出来——像是觉得这“体己钱”能镇住什么似的。
“慌什么。”低沉嗓音响起。
小豆子一抬头,看见皇帝不知何时已下了马,正站在三步外看着。
这孩子吓得腿一软,铜钱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滚到了皇帝靴边。
皇帝没看铜钱,只是走过来蹲下身,与齐宇承平视。
他没问“难受吗”,也没说“忍一忍”,解下腰间银质扁壶递过去:“喝一口,含在舌下。”
齐宇承接过,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。辛辣直冲颅顶,呛得他咳嗽起来,那股恶心劲却真被压下去几分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哑声问。
“薄荷、陈皮、冰片,太医调的醒神水。”皇帝接过壶盖好,动作自然地用袖口抹去孩子嘴角水渍,“朕当年第一次随先帝秋猎,吐得比你还厉害。”
齐宇承愣了愣。他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个。
“后来呢?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后来先帝让朕一路骑马,吐完了继续骑。”皇帝站起身,墨青大氅在晨风里扬起一角,“吐够十次,就不吐了。”
他说得平淡,可齐宇承听出了某种近乎残酷的意味。
他仰头看父皇——逆光里,那张脸没什么表情,只有眼底映着枯草与远山的轮廓,像两口深井。
“儿臣也能骑马吗?”他小声问。
皇帝看他一眼:“今日不行。等你再大些。”
马蹄声再度远去时,苏嬷嬷扶著齐宇承起身,低声叹道:“陛下这是要磨殿下的筋骨呢。”
齐宇承没说话。他只是望着皇帝策马前行的背影,舌尖薄荷的凉意混著陈皮的微苦,一点点渗进齿缝。
小豆子蹲在地上捡铜钱,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又擦,才小心塞回暗袋,这回塞得更深了。
队伍重新启程。
小豆子偷偷从包袱里摸出芝麻糖,掰了一小角塞进齐宇承手心:“殿下含着,能舒服点。”
糖在口中化开甜香。齐宇承靠回软枕,听着辇外风声、马蹄声、旌旗猎猎声,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,宫墙外的世界,来了。而父皇那句“等你再大些”,像悬在头顶的钝剑,不知何时会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