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坐了一盏茶,皇后起身告辞。
太后让苏嬷嬷送她到殿外。皇后走到门口,忽然转身,朝齐宇承招手。
“天宝来。”
齐宇承放下玉杵走过去。
皇后解下腰间锦囊,挂在他腰带上:“天热,里头装着薄荷脑,提神的。”她系好绳结,又“忽然想起”什么,“等等,这绳结太松,容易掉。”
她解下锦囊,重新系。
系的时候,指尖几不可察地一捻——有什么东西,极快地塞进了锦囊侧边。
整个过程自然得像长辈关心孩子。系好,她直起身,对太后笑道:“这孩子腰间空荡荡的,是该挂些东西了。”
太后看着她系绳结的手,目光深邃,却没说话。
皇后走了。天水碧的裙裾消失在长廊尽头,只剩发间那支栀子花玉簪留下的极淡香气,混在薄荷气里,若有若无。
齐宇承握著锦囊回到暖阁。
他屏退小豆子,只留苏嬷嬷。打开锦囊,薄荷脑晶莹剔透。他伸手进去,指尖仔细摸索每一寸内衬——在侧边一个极隐蔽的褶皱里,触到一点异样。
极薄的夹层,不特意捏根本发现不了。他用指甲挑开缝线,夹层里掉出张指甲盖大的纸片。
对着光看。茶水写的字,淡褐色水痕:
“栀子过墙,其香有毒。”
苏嬷嬷倒吸一口凉气。
齐宇承盯着那八个字。脑子里飞快地转:
栀子——皇后今日唯一的饰物,那支白玉簪。
过墙——手伸太长,越过本分。
香有毒——花香过浓伤身,某些“香”里有毒。
他想起毒糕。想起贵妃长春宫里终年不散的熏香气。想起王家。
这不是警告。
是求救。
皇后在说:王家那头狼,爪子已经伸过墙了。他们用的“香”——无论是熏香,还是别的什么——有毒。
苏嬷嬷声音发颤:“殿下,这纸条”
齐宇承把纸条凑到烛火上。火苗舔上来,纸边卷曲发黑,化成灰烬。
他把灰拢在掌心,走到窗边,撒进茉莉花盆。
灰混进土里,不见了。
“嬷嬷,”他转身,脸上是孩子得了新玩意儿的欢喜,“您看母后给的锦囊,好看吗?”
苏嬷嬷愣了愣,立刻懂了:“好看。殿下要好好收著。”
“嗯!”齐宇承攥著锦囊,蹦跳着跑去太后寝殿。
太后在看佛经。他举起锦囊,笑得眼睛弯弯:“皇祖母您看,母后给的香囊,好看吗?”
太后接过,看了看绣工,闻了闻。指尖在缠枝莲纹上多停留了一瞬——像在确认什么。
“是薄荷脑。夏日里带着,能醒神。”
“孙儿喜欢。”齐宇承趴在她膝上,仰著脸,“皇祖母,您说母后是不是不怪天宝了?”
太后抚摸他头发的手,微微一顿。
“怪你什么?”
“春霖姑姑说,上次那盒点心让母后难过了。”齐宇承声音低下去,带着不安,“天宝不是故意的”
孩子的话,说得颠三倒四。
太后沉默良久,才道:“不怪你。你母后明白的。
她把锦囊还给他:“既然是皇后给的,就好好收著。”
等齐宇承拿着锦囊欢天喜地出去后,太后靠回椅背,闭目良久。
苏嬷嬷上前添茶,轻声问:“太后,那锦囊”
“绣工是凤仪宫的手艺。”太后没睁眼,“薄荷脑也是皇后惯用的方子。”
“那纸条”
“纸条?”太后睁开眼,目光落在窗外白晃晃的日头上,“什么纸条?”
苏嬷嬷怔住。
太后笑了,笑容很淡:“哀家只看见皇后关心孙儿,送了个提神的锦囊。旁的,没看见。”
她顿了顿,忽然道:“去库房,把那对前年南诏进贡的翡翠镯子找出来。”
苏嬷嬷又是一怔:“娘娘要赏皇后?”
“不是赏。”太后淡淡道,“是‘谢’。”
“谢?”
“谢她提醒哀家。”太后目光深远,“王家最近确实太‘香’了。”
苏嬷嬷懂了。她躬身退下,去库房取镯子。
那对镯子是上好的老坑玻璃种,绿得像一潭深水,触手冰凉。太后亲自装进紫檀匣子,递给苏嬷嬷:
“你亲自送去凤仪宫。就说哀家看她气色不好,这镯子养人。”
这不是赏赐,是信号。
告诉皇后:你的提醒,哀家收到了。你的站队,哀家准了。
但同时,这也是枷锁——收了太后的“谢礼”,就是上了慈宁宫的船。往后若再摇摆,就是背叛。
那对翡翠镯子送到凤仪宫时,已是黄昏。
皇后打开匣子,看着里头那汪深绿,许久没说话。
春霖在一旁,声音发紧:“娘娘,太后这是”
“这是船票。”皇后拿起一只镯子,套在腕上。镯子冰凉,贴着她温热的皮肤,“上了这条船,就别想下去了。”
她摩挲著翡翠光滑的表面,忽然笑了:“你说,太后知道纸条的事吗?”
春霖不敢答。
“她知道。”皇后自语,“她什么都知道。只是装作不知道。”
她起身走到窗前。
暮色四合,远处长春宫的灯一盏盏亮起来,辉煌得刺眼。
同一时刻,长春宫。
贵妃王玉婉正在调香。沉香、檀香、龙脑香,一样样称重,研磨,混合。春华从外头进来,在她耳边低语几句。
贵妃手一抖,香粉撒了一案。
“去慈宁宫了?”她声音平静,可握著香匙的手指节发白,“待了多久?”
“一个时辰。”
“一个时辰。”贵妃笑了,笑意冰冷,“一个时辰,够说很多话了。”
她放下香匙,看着案上撒乱的香粉。那些精心配比的香气混在一起,变成一股刺鼻的怪味。
“王家那头”她喃喃,没说完。
窗外蝉声聒噪,一声比一声急,像在催什么。可催什么呢?夏天还长,日子还久。
除非——蝉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夏天。
那夜慈宁宫闷热。
小豆子给齐宇承打扇,扇著扇著自己先困了,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。
齐宇承没睡,他躺在床上,看着床头并排挂著的两样东西。
左边是剑。乌黑的鞘,未开锋。
右边是锦囊。杏黄色,绣缠枝莲。
他想起白日里那些散乱的画面和感觉:
——皇后替他擦嘴时,手指在抖。不是怕,是紧张。像做了不该做的事。
——锦囊的薄荷脑气味下,有股极淡的墨酸味。是茶水写字后特有的味道。
——太后还锦囊时,指尖在缠枝莲纹上多停留了一瞬。像在确认什么。
这些碎片拼不出完整的图。
但他有种直觉,皇后在告诉他一件很重要、很危险的事。危险到需要藏在薄荷脑底下,需要用茶水写字,需要说“栀子过墙,其香有毒”。
他不懂“王家”到底意味着什么,但他记得:贵妃姓王。大皇子姓王的外家。
小心。
小心谁?小心什么?
他翻身,看着床头那柄剑。
父皇给的剑,没开锋。
皇后给的警告,也没说透。
大人们总这样,话只说一半。
剩下的一半,得你自己猜。
窗外传来打更声。梆,梆,梆。
小豆子一个激灵醒过来,慌忙请罪:“奴婢该死,奴婢睡着了”
“没事。”齐宇承声音很轻,“你睡吧。”
他爬起来,自己拿起扇子,一下一下扇风。
风很弱,但总比没有好。
就像这深宫里的路,很难走,可总得走。
他看向窗外。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可他知道,天总会亮的。
天亮之后,棋局还要继续。
而他,已经站在棋盘边了。
手里捏著颗棋子。
不知道该往哪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