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九年五月底,夜半。秒蟑踕小说王 最辛漳节耕芯筷
皇后赵氏在凤仪宫的寝殿里,被同一个梦魇住了。
梦里她还是十六岁,穿着大红嫁衣站在凤仪宫前。宫里张灯结彩,所有宫女太监都跪在地上贺她大婚。
可等她转过身,那些仰起的脸一张张变了——变成彩萍,变成春华,变成她认不出却眼熟的面孔。
他们都在笑,笑容一模一样,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最后一张脸,是春霖。
“娘娘,”春霖端著茶盏,笑容温顺,“该用药了。”
茶盏里不是药,是漆黑粘稠的液体,泛著苦味。
皇后惊坐而起,浑身冷汗浸透了寝衣。
窗外月光惨白,像铺了一地霜。寝殿里静得可怕,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
她盯着帐顶绣的金凤,那凤凰的眼睛在暗里幽幽发亮,像在看着她。
帘外传来窸窣声,春霖掌灯进来,手里端著安神汤。
“娘娘又魇著了?”她把灯放在床边,声音放得很轻。
皇后没接汤,只盯着她看。看了很久,久到春霖手开始发抖,汤盏在托盘上磕出轻微的响。
“娘娘?”
“本宫梦见”皇后声音嘶哑,像被砂纸磨过,“梦见你往本宫的茶里下毒。
春霖“扑通”跪倒,额头重重磕在地上:“奴婢不敢!奴婢对天发誓,若有此心,天打雷劈——”
“起来。”皇后忽然笑了,笑容冰凉,“本宫知道不是你。”
她知道了。
不是春霖,是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眼睛、耳朵、手。是那些看似恭顺、实则随时准备咬你一口的人。
是王家,是贵妃,是那些觉得她这个无子皇后占了不该占位置的人。
春霖还跪着,不敢动。
“去拿纸笔来。”皇后说。
那夜她没再睡。坐在窗前直到天亮,看着月亮西沉,太阳东升。
晨光漫进来时,她铺开纸,研好墨。
第一次写:“王家有异。”
太直白。撕了。
第二次写:“慎防长春。”
太明显。撕了。
第三次,她用隔夜茶水,在指甲盖大的竹纸上写:
“栀子过墙,其香有毒。”
写完对着光看。茶水写的字,干了只剩淡褐色水痕,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。
她把纸条折成最小,塞进早就备好的杏黄锦囊夹层里——那夹层原是用来放香料的暗袋,缝得极隐蔽,不特意捏摸发现不了。
锦囊里装满薄荷脑,辛辣清凉的气味能盖过一切。
春霖在一旁看着,脸色发白:“娘娘,这要是被”
“要是被发现,”皇后把锦囊系在自己腰间,“就说本宫不慎沾了茶渍。”
她起身,走到妆台前。铜镜里的女人眼下乌青,唇色苍白。三十二岁,入宫十六年,从太子妃到皇后,如今却要靠给一个三岁孩子递纸条来自保。
可笑。
也可悲。
她从妆匣最底层取出支玉簪。白玉雕的栀子花,花瓣薄如蝉翼,花心一点翠绿——是皇帝还是太子时送她的,那年她十七,他十九。
已经好几年没戴过了。
今日戴上。
“更衣。”她说。
天水碧的宫装,素银簪子配那支栀子花玉簪,耳坠都没戴。脸上薄施脂粉,盖不住疲惫,却恰好显出病后初愈的柔弱。
卯时三刻,皇后踏出凤仪宫。
晨光初露,宫道两侧的槐树上蝉还没开始叫。
她一步步走着,腰间锦囊随步伐轻晃,薄荷脑的气味一丝丝渗出来,混着她发间栀子花玉簪极淡的香。
像某种无声的宣告。
辰时,慈宁宫。
蝉声像烧开了的水,从御花园的槐树顶泼下来。
小豆子蹲在廊下筛薄荷叶,筛著筛著打了个喷嚏——薄荷气太冲,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少放些,”苏嬷嬷从屋里出来,手里拿着扇子,“殿下还小,薄荷性凉,过量伤胃。”
小豆子连忙点头,偷偷把筛好的薄荷叶倒回去一半。
屋里,齐宇承盘腿坐在凉簟上捣薄荷。玉杵碰著陶钵底,发出笃笃的轻响。他捣得很专心,额角沁出汗珠,顺着脸颊往下淌。
帘外传来脚步声,曹太监的声音:“太后,皇后娘娘来请安了。”
玉杵停在半空。
齐宇承抬头。太后放下佛经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淡淡道:“请进来。”
帘子打起,皇后走进来。
齐宇承第一次这么近看这位嫡母。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肤色苍白,素银簪子简朴得不像一国之母——唯有一支白玉栀子花簪子,在她发间幽幽地亮。
她跪下,磕头,礼数一丝不苟:“臣妾给母后请安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太后虚扶了扶,“身子可大好了?”
“谢母后挂心,已无碍了。”
皇后起身,目光转向齐宇承。那目光很复杂,有打量,有歉疚,还有一丝孤注一掷?
“天宝长高了。”她笑了,笑容温和。
齐宇承爬起来行礼。皇后走近,从春霖手里接过红木食匣:“本宫宫里新做的藕粉糖,你尝尝。”
糖入口,软糯清甜。皇后用帕子替他擦嘴角,帕子拂过脸颊时,齐宇承闻到了——发间栀子花簪极淡的香,混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。
安神香。很淡,但逃不过他的鼻子。
皇后在太后下首坐了。春霖奉上茶,六安瓜片,太后爱喝的。
“母后这儿的茶,总是最香。”
“你若喜欢,待会儿带些回去。”
闲话说了半盏茶。皇后始终姿态恭顺,语气温婉,可齐宇承觉得——她在等什么。
等一个时机。
果然,说到一半,皇后似不经意地提起:
“前儿听宫里人说,贵妃兄长王尚书上了个折子说大皇子已十五,该选皇子妃了。”
殿里的空气凝了凝。
齐宇承继续捣薄荷,玉杵笃笃响。他垂着眼,像个专心玩闹的孩子。
太后端起茶盏:“皇帝自有主张。”
“是。”皇后应道,笑容不变,“臣妾也是这么想。只是”她顿了顿,“王尚书这折子递得急了些。大皇子虽年长,可下头几位皇子都还小。”
她没再说下去,只轻轻叹了口气。
叹得恰到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