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阁里,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。赵公公关上门,守在门外三丈处。
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,在地砖上投出菱形的光斑。皇帝在榻边坐下,赵公公呈上长木匣。
紫檀木的匣子,三尺长,一掌宽,表面磨得光亮如镜,边角处却有几道细微划痕——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合上留下的。
“跪下接剑。”
齐宇承跪下。皇帝打开匣子,樟木味混著铁腥气涌出。
里头是柄剑。
短剑,玄铁鞘,云雷纹,剑柄缠着深青色丝线——和他抓周时那柄一模一样,只是小了一号。
皇帝的手指在剑鞘纹路上停留。那些云雷纹磨得光滑,有几处甚至露出了底色,是被人反复摩挲才会有的痕迹。
“先帝赐剑那天”皇帝的声音忽然卡了一下,极轻微,但齐宇承听见了,“也是这样六月,栀子花开。”
他顿了顿,像在等什么,又像在抵抗什么。
“朕抱着剑睡了三夜。第三夜先帝来看朕,坐在床边说:‘知道为什么赐你剑吗?’朕摇头。先帝说:‘因为你是朕的儿子,将来要握得住这东西。’”
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。
“后来朕懂了,”皇帝抬眼,目光穿过齐宇承,看向很远的地方,“握剑不是本事。知道什么时候该握,什么时候该放,才是。”
齐宇承仰著小脸,等下一句。
但皇帝没再说。他手腕一翻——袖口滑落一截,腕间有道淡白色的疤,细细的,像被什么利器划过。
“接剑。”
齐宇承伸出双手。皇帝把剑放进他手里,入手瞬间,他胳膊猛地一沉——好重。约莫三斤二两,对一个三岁孩子而言,像抱着一块生铁。
他咬紧牙关,死死抱住。剑鞘冰凉,冷意透过衣裳渗进来,激得他打了个寒噤。
皇帝的手忽然复上来,托住他手腕。
掌心滚烫,烫得齐宇承一颤。
“拿稳了。”声音压在头顶,低沉,带着某种重量,“这宫里,手软握不住剑。”
齐宇承仰起头。皇帝的脸逆着光,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。
“父皇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奶声奶气,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,“这剑能杀人吗?”
问题砸在寂静里。
门外赵公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。
皇帝没动。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,看着眼前这个三岁的儿子。
孩子的眼睛很大,很黑,映着窗外的光,干干净净。
就这么看着,看了很久。
久到齐宇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皇帝终于开口:
“现在不能。”
声音很轻,却像铁锤砸在心上。
“但等你长大,”皇帝直起身,影子笼罩下来,“朕亲自给你开锋。”
说完这句,他转身走了。
脚步声在空旷的殿里回荡,渐行渐远。齐宇承抱着剑跪在原地,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,才慢慢松开手。
剑很沉,压得他胳膊发抖。
可他没放下。
那天下午,长春宫砸了一套雨过天青茶具。
瓷器碎裂声隔着宫墙都能听见。春华跪在地上收拾碎片,手指被划破,血滴在青砖上。
贵妃坐在妆台前,铜镜里的女人脸色苍白。她拿起玉梳,一遍一遍梳头,梳到第三十六下时,突然狠狠砸在镜面上。
“娘娘”
“本宫没事。”贵妃声音平静,“去问问,大皇子的伤如何了。”
“太医说扭了脚踝,养几日就好。”
“嗯。”贵妃看着镜中裂痕,“那马鞍查了吗?”
春华低头:“马苑的人说,是殿下自己没踩稳。”
贵妃笑了,笑意冰冷。她拿起胭脂,一点点抹在唇上。镜中女人重新鲜亮起来,只是眼底有抹不去的阴影。
同一时刻,凤仪宫。
皇后在抄经。笔尖在“应作如是观”的“观”字上停顿,墨迹晕开一小团。
春霖要换纸,她摆手:“不必。”
她看着那团墨渍,良久,轻声道:“玄青色配玄铁该找些暗纹云锦来衬。”
春霖不解:“娘娘要做剑囊?”
皇后不答,只道:“去库里看看,有没有前年南边贡的那批青金线。”她放下笔,“还有,翻翻《礼制辑要》,查查‘幼主佩剑’的旧例。”
“娘娘要”
“陛下赐了剑,”皇后望向慈宁宫方向,“本宫总得知道,这剑该怎么‘佩’。”
太后佛堂里,香燃到了第三炷。
苏嬷嬷跪在一旁,低声禀报今日诸事。太后闭目听着,手中佛珠一颗一颗拨过。
“那剑,”太后忽然开口,“你认得的。”
苏嬷嬷顿了顿:“是。奴婢在潜邸时就见过,先帝赐给陛下时,奴婢在旁边伺候。”
“皇帝抱了三天三夜。”
“是。第三天夜里先帝来看,陛下已经睡着了,还抱着剑不松手。先帝坐在床边看了很久,说”苏嬷嬷声音低下去,“说‘这孩子,太重情’。”
太后睁眼,看着佛像慈悲的脸。
“重情不好吗?”她问,像问佛像,也像问自己。
无人应答。
那夜,慈宁宫暖阁。
齐宇承让苏嬷嬷在床头钉了木架。剑挂上去时,苏嬷嬷手指轻颤——她看见剑鞘底部有道细微裂痕,是先帝病中不慎摔的;剑柄缠线颜色深浅不一,是少年皇帝多年汗渍浸染的痕迹。
“殿下,”她轻声说,“这剑有灵性。”
“嬷嬷见过?”
“见过。”苏嬷嬷目光悠远,“陛下像您这么大时,夜里做噩梦,就抱着剑睡。说剑能镇邪。”
她没再说下去,吹熄了大部分灯烛,只留一盏小夜灯。
小豆子伺候洗漱时,眼睛一直瞟那柄剑。烛火跳动,剑穗流苏在风里轻轻飘动,他总觉得那剑在呼吸。
“殿下,”他小声问,声音绷得紧,“剑会不会自己跑下来?”
齐宇承看向他:“你怕?”
小豆子点头,又摇头:“奴婢就是觉得它好像在看着咱们。”
齐宇承躺下,睁眼看着帐顶。剑架在床头投下斜长的影子,随着烛火晃动,像有什么在夜里呼吸。
小豆子吹了最后一盏灯,退到外间。他坐在铺上,听见里头传来很轻的声音:
“小豆子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你说”声音顿了顿,“剑会做梦吗?”
小豆子愣住。他六岁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——爹的药碾子、宫墙的影子、还有那柄乌沉沉的东西。
“奴婢不知道。”他老实答。
里头安静了很久。
“它会梦见的。”齐宇承的声音很轻,像呓语,“梦见自己终于开锋了。”
小豆子没听懂。但他记下了这句话,像记下很多他还不懂的事。很多年后他才会明白,那晚十殿下说的不是剑。
是说他自己。
窗外,六月夜风吹过慈宁宫屋檐。
带走栀子花最后的香气,带来远处更漏声。一声,一声,像这座深宫的心跳。
而在那柄未开锋的剑鞘深处,无人知晓的暗格里,藏着一张泛黄的绢纸。
上面是先帝御笔,只有四字:
“持重守静。”
夜还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