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九年六月初七，慈宁宫的栀子花开到第二茬。
寅时，小豆子就醒了。
他摸黑爬起来，耳朵贴在暖阁门板上听——里头静悄悄的，只有十殿下平稳的呼吸声。
可他知道殿下没睡熟，前半夜他起来添灯油时，看见殿下睁着眼，盯着床头看。
他蹑手蹑脚折回耳房，从床板缝里抠出个布包。里头是块青玉坠子，成色普通，但打磨得光滑。
他爹留下的，进宫时藏鞋底带进来的。他攥著坠子站了会儿，又放回去。
卯时三刻，慈宁宫醒了。
栀子花开到第二茬，香气浓得发腻。
小豆子伺候齐宇承洗漱时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，赶紧捂住嘴。
“栀子花太香了？”齐宇承问。
“奴婢奴婢鼻子痒。”小豆子脸红。
外头传来抬东西的动静。尚宫局的屏风、香案，御膳房的点心果子，一车一车拉来。
曹太监站在廊下，每样都要亲手翻看、嗅闻、甚至掰开糕点细查。
空气里有种克制的热闹。
辰时，苏嬷嬷进来换衣裳。月白色杭绸小袍，银线如意云头，杏黄丝绦。头发用同色绸带束起，露出光洁额头。
镜子里的小孩脸颊圆了些，眼睛又黑又亮。齐宇承扯了扯嘴角，练习微笑。
今天得一直笑着。
“我们天宝今天真精神。”太后坐在妆台前，从镜子里看他。
“皇祖母，”齐宇承转身，声音软软的，“今天会来很多人吗？”
“不多。”太后拨动佛珠，“就你父皇、皇后、贵妃，还有几个常来请安的娘娘。”
话刚落，外头春霖的声音响起：“皇后娘娘到——”
早了半个时辰。
皇后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。藕荷色宫装，碧玉步摇，身后春霖捧著锦盒。
她先给太后行礼，又向皇帝问安，最后才朝齐宇承招手。
“天宝来。”
齐宇承走过去。皇后拉着他的手仔细看，指尖温热，掌心却有些湿。春霖呈上锦盒，皇后亲自打开——
文房四宝。青田石砚，紫毫笔，松烟墨，洒金宣纸。最底下压着对白玉镇纸，雕成小狮子。
齐宇承凑近闻了闻，墨有淡淡檀香味，像太后佛堂里的香。
“谢母后。”他屈膝要跪。
“好孩子，免了。”皇后托住他胳膊，声音温和，“该开蒙了，这些用得着。”
殿里静了一瞬。
三岁开蒙不算早，但由皇后当众提起，是另一层意思。她在告诉所有人：这个养在太后膝下的孩子，该正经读书了。
太后笑了：“皇后有心了。”
皇帝没说话，目光落在砚台上，点了点头。
巳时二刻，贵妃到了。
胭脂红织金襦裙，赤金红宝头面，人未至香先到。
她脸上笑容完美，行礼时裙摆纹丝不动——那是练过千百遍的姿态。
“臣妾来迟了，太后恕罪。”
“坐吧。”太后语气淡淡。
贵妃起身，目光掠过齐宇承，笑意深了些：“十殿下今日真是玉雪可爱。”她朝春华示意，一件大红遍地金锦袍抖开。
料子在光下刺眼，金线缠枝莲纹繁复得让人眩晕。
苏嬷嬷上前接过，刚触手就“哎呀”一声——旁边小宫女正斟茶，不知怎的手一滑，半盏热茶泼在锦袍袖口。
“奴婢该死！”小宫女扑通跪下。
“不碍事。”苏嬷嬷抖开袍子，“这料子金贵，得赶紧送去洗染局处理。”她转向贵妃，笑容得体，“娘娘的心意，殿下感念。等年节时洗净了，定穿给娘娘看。”
话说得滴水不漏。大红遍地金本就逾制，三岁孩童穿不得；如今“不慎”污损，送洗染局一拖，便是无期。
贵妃脸上笑容不变：“是该仔细些。”她转向皇帝，眼波流转，“陛下看，十殿下是不是比上回见时精神多了？”
皇帝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却落在窗外。
宴席摆在偏殿。八样点心四道热菜，其中有道芙蓉糕，太后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——皇帝幼时最爱吃这个。
齐宇承坐在太后身边，小口喝燕窝粥。皇后问太后凤体，贵妃夸御花园荷花，皇帝偶尔答一句。
每句话都平常，每句话底下都藏着东西。
他夹了块芙蓉糕，咬一小口，甜得发腻。皇帝忽然看过来，他手一抖，糕点掉在碟子里。
皇帝嘴角似乎弯了一下，很短。
宴席过半，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。赵公公进来，在皇帝耳边低语。皇帝脸色未变，只搁下筷子。
“怎么了？”太后问。
“宇珩，”皇帝声音平静，“在御马苑摔了。”
贵妃手里的汤匙“当啷”落在碟中，清脆一声。
“宇珩他——”她猛地起身，撞得桌子晃了晃，“陛下，臣妾”
“去吧。”皇帝摆手，“传太医。”
贵妃匆匆行礼，胭脂红裙摆旋出刺目的弧线。
春华小跑着跟上，在门槛处绊了一下，险些跌倒。
殿里静得可怕。
皇后慢条斯理放下筷子，轻声道：“大皇子十四了，还这么不小心。”
皇帝没接话。他盯着桌上那盘芙蓉糕，看了很久。
齐宇承垂着眼，心里飞快地转。
真的摔了？这么巧？在他生辰这天？
还是有人想让皇帝记得——你还有个十四岁、能骑马射箭的儿子？
皇帝起身离席，说是去更衣。
他一走，殿里气氛松了些，却也更微妙。
皇后夹了块水晶虾饺，放进齐宇承碟中：“多吃些，正长身体呢。”
“谢母后。”
“听说你近日在读《千字文》？”皇后语气随意，“读到哪儿了？”
“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。”齐宇承答得乖巧。
“好。”皇后笑了，“开蒙是大事，若有不懂的，可来问本宫。”
太后拨著佛珠，忽然道：“皇帝三岁开蒙时，先帝亲自选了太傅。”
皇后笑容顿了顿：“是，臣妾听陛下提过。”
“那时候啊，”太后眼神悠远，“皇帝也是坐不住，总想往外跑。先帝便赐了柄剑，说‘握得住剑，才坐得住书房’。”
齐宇承抬起头。
太后看着他，目光深深：“那柄剑，皇帝抱了三天三夜。”
话音落，皇帝回来了。
他换了身衣裳，还是石青色，袖口有暗纹龙鳞。坐下时，他看了齐宇承一眼，忽然问：
“抓周时那柄剑，还记得吗？”
齐宇承心跳漏了一拍：“儿臣记得。”
“嗯。”皇帝没再说。
宴席草草散了。
皇后又坐了会儿，说了些“好生读书”的话，告辞了。太后称乏，回寝殿歇息。偏殿里只剩下皇帝、齐宇承，和侍立的赵公公。
“跟朕来。”皇帝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