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黑衣摆拂过门槛,齐穆尧踏进偏殿。微趣晓税网 免沸粤黩里头静得只剩炭火爆开的噼啪声。
他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天宝。
小孩子仰著小脸,眼眶红著,小手抱着后脑勺,声音细细软软:“父皇疼。”
齐穆尧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了停,移向僵在原地的齐宇瑞。
七岁的男孩还维持着推人的姿势,脸上的凶狠褪成惨白:“父、父皇”
皇帝没应声。他一步步走过去,靴底踩在厚毯上,几乎没声音,却让刘嬷嬷瘫软在地,头磕得砰砰响:“陛下恕罪!六殿下不是故意的——”
齐穆尧看都没看她。
他在齐宇瑞面前站定,俯身。七岁的孩子不得不仰头——太高了,冕冠玉珠垂下来,只能看见绷紧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“老六。”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齐宇瑞浑身一颤。
他想重复那些话,想说“他娘该死”,想说“他抢了我的”。可对上父亲的眼睛,那些被灌进脑子的话全卡在喉咙里。
那不是看儿子的眼神。
是看一件器物,看一个犯了错的奴才。
“儿臣没说什么”
“没说什么?”齐穆尧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那朕怎么听见,你说天宝该死?”
最后两个字吐出来,偏殿温度骤降。
齐宇瑞彻底慌了。他看向刘嬷嬷——老嬷嬷已成一滩烂泥。看向门口——主殿乐声停了,隔扇外影影绰绰站满了人,却无人敢出声。
“儿臣不是那个意思”他哭出来,“是母嫔说他娘——”
话没说完。
“啪!”
齐穆尧抬手,一掌拍在旁边紫檀矮几上。寸许厚的实木桌案,应声裂开一道缝隙,从这头直贯那头。
裂缝像黑色闪电,劈在每个人心上。
齐宇瑞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齐穆尧缓缓直起身,收回手,掌心微红,表情却无变化。他盯着齐宇瑞,一字一顿:
“再让朕听见那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——”
顿了顿,目光扫过刘嬷嬷,落回那张惨白的脸:
“朕就让你知道,什么叫真正的‘该死’。”
偏殿死寂。
主殿传来“噗通”闷响——李美人腿软的瘫在地上。
齐穆尧没理会那边的骚动。
他转身,走到天宝面前,蹲下了身。
满殿的人愣住了——皇帝蹲下了,视线与孩子齐平。
齐宇承恰到好处地露出“害怕又委屈”的表情。眼眶泪水要掉不掉,小嘴抿紧,鼻尖红红——一个被欺负又强忍不哭的乖孩子。
内心:演技派,启动!弱小可怜无助,再加点依赖——
他伸出小手,抓住皇帝龙袍袖口。
布料冰凉,龙纹硌手。他仰脸,声音带哭腔:“父皇六哥推我”
齐穆尧垂眼看着那只小手。
又小又软,抓着他的力道很轻,却莫名让人觉得无法挣脱。
他伸手,用拇指指腹极轻地擦过天宝眼角——那里其实没泪,只有湿意。
“还疼吗?”声音比刚才软了些。
“疼”天宝眨眨眼,泪珠滚下来,“头撞到了”
是真疼。后脑勺磕得不轻。但他故意说得更委屈,还把额头往前凑。
齐穆尧看着那块青紫,又看红红的眼眶。
沉默片刻,他抬手——不是擦泪,是轻轻摸了摸天宝的后脑,掌心贴著撞到的地方,动作笨拙却小心。
“朕看看。”
天宝乖乖让他看。
内心:很好,注意力转移成功。等等,他手心怎么这么凉?
齐穆尧的手确实凉。不是病弱的凉,是气血凝滞、常年积郁的凉。掌心贴在后脑,凉意透过头发渗进来,激得天宝打了个哆嗦。
皇帝察觉了,手顿了顿,没收回。
他仔细摸了摸,确认没肿,才放下手。站起身,却没立刻松开袖口——天宝还抓着呢。
孩子仰头看他,眼睛湿漉漉,像迷路小鹿。
齐穆尧看着这双眼睛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转过身,面向主殿方向。
隔扇不知何时被太监们完全打开了。交泰殿正殿里,所有人——妃嫔、皇子、公主、文武大臣、内外命妇——全都站着,低着头,无人敢与他对视。
乐师停了演奏,舞姬退到角落,连侍酒的宫女都屏住了呼吸。
满殿灯火通明,却很安静。
齐穆尧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。
从瘫软在地的李美人,到脸色惨白的皇后,到神情复杂的太后,再到那些或惊恐或算计或事不关己的臣子——
最后,落回身边这个紧紧抓着他袖口的孩子身上。
他开口了。
声音不高,但足够让每个角落听清:
“天宝是朕的儿子。”
顿了顿:
“端敬皇贵妃是朕亲封的。礼部有册,宗庙有牌。”
“出身”二字不提,只咬死“朕封的”。
殿内更静了。
“以后再让朕听见谁议论他的身份——”
齐穆尧顿了顿,目光转向李美人:
“李美人教子无方,贬为庶人,打入冷宫。”
李美人刚回过神,闻言浑身一僵。
“六皇子齐宇瑞,”皇帝继续,每个字像冰碴子,“送往京郊行宫,无朕诏令,不得回宫。”
“轰——”
殿里炸开锅。
贬为庶人!打入冷宫!送往行宫!
这哪是惩罚?这是断绝前程!
李美人疯了一样扑过来,头发散了,妆容花了,声音凄厉:“陛下!瑞儿还小!是臣妾的错!您罚臣妾,别送走瑞儿——”
她爬到皇帝脚边,想抱他的腿,却被福安带人死死拦住。
齐宇瑞也终于反应过来,哇地大哭起来:“父皇!儿臣知错了!儿臣再也不敢了!别送走儿臣,别送儿臣走——”
哭声凄惨,可皇帝脸上没有丝毫动容。
他只是看着李美人,声音平静得可怕:“你教他那些话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他还小?”
李美人僵住了。
“带下去。”齐穆尧挥挥手。
太监们立刻上前,捂住李美人的嘴,将她拖出殿外。齐宇瑞也被乳母强行抱走,哭声越来越远,最后消失在夜色里。
殿内重新安静下来。
齐穆尧站在原地,目光再次扫过全场。
这一次,再没人敢与他对视。连一向稳重的皇后都垂下了眼,贵妃更是脸色发白——她想起自己私下里也没少议论过十皇子的出身。
“今日之事,到此为止。”皇帝开口,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,“但朕的话,你们都记清楚了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顿:
“天宝是朕的儿子。他的身份、地位、前程——只有朕能定。”
“谁再敢僭越,”
环视一周,目光如刀:
“李美人母子,就是下场。”
满殿鸦雀无声。
只有炭火爆开的噼啪,和压抑的呼吸。
齐穆尧说完,不再看任何人。他弯腰,将还抓着他袖口的天宝抱了起来。
两岁多的孩子很轻,像抱一团云。天宝似乎被阵仗吓到,小手搂住他脖子,小脸埋进肩窝,身体微抖。
心里想的却是:抖是装的,但脖子真凉。这爹身上怎么没热乎气?不过刚才帅是真的帅。
齐穆尧抱着孩子,转身往殿外走。
福安连忙跟上,太监宫女跪了一地。所过之处,所有人低头避让,连呼吸都放轻。
踏出交泰殿,夜风扑面。
腊月二十九的雪停了,宫灯在檐下摇晃,照亮满地银白。齐穆尧抱着天宝走下台阶,脚步声在雪地里咯吱响。
走几步,他停住。
“福安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去库房,把那套翡翠九连环找出来,送慈宁宫。”顿了顿,“再挑几匹软料子,颜色鲜亮的,一并送去。”
福安愣了愣,连忙应下:“是。”
齐穆尧继续走。
怀里,天宝动了动,小声问:“父皇我们去哪儿?”
皇帝脚步没停,声音从头顶传来,混著夜风凉意:
“送你回慈宁宫。”
慈宁宫宫灯在雪夜里格外暖。
太后已先回来,坐在暖阁喝茶。见皇帝抱着天宝进来,她放下茶盏,没问交泰殿的事,只温声道:“皇帝坐。”
齐穆尧把天宝放下,自己没坐。
“儿臣还要去御书房。”他说,“北境军报刚到。”
太后点头,没留他。
天宝被苏嬷嬷接去洗漱。临出门,他回头看了一眼——皇帝还站在暖阁门口,玄黑背影融在夜色里,肩上有未化的雪。
“父皇。”他忽然喊。
齐穆尧回头。
两岁半的孩子站在灯下,穿着正红云锦,眼睛亮亮。他跑过来,踮脚,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塞进皇帝手里。
是一块芝麻糖。
偏殿点心桌上的,他刚才顺手拿的,一直攥到现在,糖有些化了,黏糊糊沾在油纸上。
“给父皇吃。”天宝仰著小脸,“甜的,吃了就不生气了。”
齐穆尧看着手里那块糖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蹲下身,与孩子平视,声音很低:“朕没生气。”
“可父皇刚才好凶。”天宝眨眨眼,“六哥都吓哭了。”
“他该哭。”皇帝说,顿了顿,“你也该记住——在这宫里,软弱才会被欺负。”
天宝似懂非懂点头。
齐穆尧站起身,把糖收进袖中,摸了摸他的头:“去睡吧。”
他转身走了,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。
天宝被苏嬷嬷抱去洗漱。热水氤氲里,他听见外间低声对话:
“陛下今日太过了。”
“不过。”太后声音很稳,“李家姐妹手脚不干净,皇帝早想收拾了。今日借题发挥而已。”
“可六皇子毕竟”
“那孩子被教坏了,留在宫里是祸害。送出去,换个地方养,或许还能掰回来。”
嬷嬷不说话了。
天宝泡在热水里,闭眼。
借题发挥?或许。但刚才他蹲下看我时的眼神不全是算计。
那双眼睛里有怒意,有冰冷,有帝王威严。
可最深处,好像还有一点别的。
一点连皇帝自己都没察觉的、笨拙的保护欲。
洗漱完,他被抱到床上。苏嬷嬷吹了灯,只留一盏小夜灯。窗外雪又开始下,簌簌落屋檐。
半梦半醒间,他听见外间又有人说话。
是太后。
声音很轻,像自言自语:
“皇帝把那孩子抱起来的时候哀家想起他小时候。”
“先帝从不抱他。”
“有一回他发烧,先帝去看了一眼,说了句‘好好养著’,就走了。那时候他才四岁,拉着哀家袖子问:‘母后,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?’”
“哀家没法回答。”
静了很久。
“今日他蹲下看天宝的时候,哀家就在想他是不是在补自己没得到的东西?”
没人回答。
只有雪落声。
天宝翻个身,把脸埋进软枕。
枕头上有慈宁宫檀香味,混著奶香。他攥著小拳头,脑子里闪过画面——交泰殿灯火,裂开的桌案,李美人哭喊,皇帝冰凉的手心,还有最后塞出去的那块芝麻糖。
甜吗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从今夜起,宫里不会再有人敢当面说他“该死”。
这就够了。
窗外,雪越下越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