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九，雪下得铺天盖地。
慈宁宫暖阁里，齐宇承站在铜镜前，看着镜中那个一身正红云锦的小人儿。料子是江宁织造刚贡上来的，金线绣的暗纹蟠螭在烛光下若有若无地闪，领口镶了圈雪白狐毛——这规制，比他那些哥哥们高出一截。
“皇祖母，太招摇了。”他小声说。
两岁半的孩子，声音还带着奶气，但吐字清楚。从去年秋天在院子里磕破头到现在，又过去几个月。
他长高了些，能背完《千字文》的前几句，会写十几个字，最重要的是——学会了怎么在宫里装傻充愣，也学会了什么时候该亮爪子。
太后正替他整理衣襟。深紫色吉服袖口绣著金凤，她手指抚过那圈狐毛，淡淡道：“要的就是招摇。今夜是你头回正经过除夕宫宴，哀家要所有人都看清楚——你是哀家养在慈宁宫的皇孙，是皇帝亲口赐了‘宸’字的儿子。”
齐宇承不说话了。
他心里飞快过了一遍——前头九个哥哥，六个姐姐，去年又添了个妹妹。算算他那位皇帝爹今年二十七，这生养的速度着实不慢。可生得多有什么用？这宫里长大的孩子，没几个心是干净的。
“孙儿怕给皇祖母丢脸。”这话半真半假。
太后笑了，手搭在他肩上：“坐在哀家身边，就是最大的体面。”
齐宇承懂了。
这是要把他摆在最亮的地方。灯光越亮，暗箭越难发——众目睽睽之下，谁伸手谁就是找死。
交泰殿的灯火，亮得能灼伤人眼。
齐宇承随太后踏入时，殿内静了一瞬。那身正红云锦在满殿玄黑、靛蓝、宝蓝的皇子服里，扎眼得像雪地里的一捧火。
无数目光织过来，又慌忙移开。好奇的、打量的、嫉妒的，还有藏在笑意底下的冷——李家那边席位上，几道视线像淬了冰的针。
他垂着眼，跟着太后走到右侧首位。那个小小的锦垫紧挨着太后的紫檀凤榻，位置显眼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御座还空着。
左下首，皇后周氏端庄含笑，正与身侧命妇低语。她是太后亲侄女，入宫十年只生了一位公主，但后位坐得稳如磐石。
右下首，贵妃王氏眼波流转，腕上翡翠镯子随动作轻晃。她父亲是户部尚书，兄长在江南管盐政，王家势头正盛。她生了大皇子和三公主，在宫里风头无两。
齐宇承接过宫女奉上的蜜水，借啜饮之姿，快速扫视皇子席。
大皇子齐宇轩十四岁，眉眼间已有了少年人的棱角，正与身侧伴读说话。
二皇子齐宇瀚十三岁，面色苍白如纸，手里握著暖炉。他生母早逝，先天不足，此刻正掩唇轻咳。
三皇子齐宇铭十一岁，安静坐着，目光却像算盘珠子，在殿内各处滚动。
四皇子早夭。
五皇子齐宇恒坐在中段，脸色比二皇子还白。自去年秋天那事后，他被禁足半年，前不久刚放出来。
此刻他低着头，筷子都没动几下。生母李贵人坐在末席，头埋得低低的，恨不得缩进地里。
齐宇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，很快移开。
然后他看见了六皇子齐宇瑞。
七岁的男孩穿着宝蓝色皇子服，料子不太鲜亮，袖口的金线有些磨损。他正扭来扭去，被乳母刘嬷嬷轻声哄著：“殿下乖，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了。”
刘嬷嬷四十来岁，原是李美人娘家带来的陪嫁。李美人是李贵人的堂妹，李家在李贵人生下五皇子后送进宫的女儿。
美人位份低，靠着一曲《霓裳》得了陛下两个月眷顾，怀上六皇子。生下孩子后，陛下赏了些东西，再没去过她宫里。
此刻李美人坐在更末的角落，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看着堂姐李贵人——虽然降了位，好歹还是贵人，穿戴用度比她这个美人强得多。她又看向太后身边的十皇子，那身正红云锦刺得她眼睛疼。
凭什么？
堂姐是妃降贵人，好歹风光过。她呢？入宫就是美人，生了皇子还是美人。每季份例就那几匹料子，还得打点太监宫女，儿子连身像样的衣裳都做不起。
而那个十皇子，沈家都死绝了，却穿着江宁织造的新料子，坐在太后身边。
这些怨毒，她不敢说出口。昨夜她把齐宇瑞叫到跟前，捏着他的肩膀说：
“瑞儿记着，明日宫宴，那个十弟也会去。他娘是罪臣之女，本该跟着沈家一起死的。你是李家血脉，正正经经的皇子，他比不得你。”
她说一半藏一半。不说惠妃追封皇贵妃，不说“端敬”的谥号是陛下亲定，只咬死“罪臣之女”“该死”。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？只记住了“他比不上我”。
殿外通传声起：“陛下驾到——”
玄黑衮服，十二旒冕冠，皇帝齐穆尧稳步入殿。他的目光扫过全场，在太后这边顿了顿——极短暂，但齐宇承感觉到了。
那视线里有审视，有关切，还有一丝复杂的、他读不懂的东西。
宴席开始，丝竹歌舞，觥筹交错。
进行到一半时，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坐不住了。太后瞧了瞧身侧的天宝，温声道：“去偏殿玩会儿吧，那儿备了果子点心。”
偏殿与主殿相连，用十二扇紫檀木雕花隔扇隔开。里头铺着厚毯，摆着玩具、点心，四个乳母嬷嬷在旁照看。
齐宇承起身时，看了一眼对面席位。
六皇子齐宇瑞也站起来了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。
偏殿里已有四五个孩子在玩。
五岁的九皇子在搭积木，四岁的五公主抱着布老虎，还有两个更小的在地上爬。
齐宇承走进去时，几个孩子抬头看他，眼神陌生——他们很少见到这位养在慈宁宫的十皇子。
他找了个角落坐下，拿起一本彩绘的《三字经》翻看。心思却不在书上，耳朵听着主殿传来的隐约乐声，余光注意著门口。
不一会儿，六皇子齐宇瑞也进来了。
他一进来就直奔点心桌，抓起一块核桃酥塞进嘴里，又拿起一块芝麻糖。乳母刘嬷嬷跟在身后，小声劝著：“殿下慢些，仔细噎著。”
齐宇瑞不理，边吃边在殿里转悠。看到九皇子搭的积木塔，伸脚一踢——“哗啦”倒了。
九皇子嘴一瘪，要哭。
“哭什么哭！”齐宇瑞瞪他，“再搭就是了！”
刘嬷嬷连忙赔笑：“九殿下莫怪，六殿下跟您闹著玩呢。”说著把九皇子哄到另一边，心里却叫苦——这位小祖宗，真是被李美人惯坏了。可她能怎么办？她是李家的奴才，主子让惯着，她就得惯着。
齐宇瑞转了一圈，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齐宇承身上。
那身正红云锦，在偏殿昏黄的烛光下，依然刺眼。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宝蓝色的旧缎子——袖口的金线磨毛了。
母亲的话在耳边响：“他娘是罪臣之女他比不得你。”
凭什么比不得？
母亲是美人，位份低，每回内务府送东西来都要看脸色。堂姨母虽然降了贵人，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这个十皇子呢？沈家都死绝了，他却穿着新料子，坐在太后身边。
齐宇瑞不懂朝堂，不懂沈家倒台前的显赫，不懂“追封皇贵妃”意味着什么。他只知道母亲哭红的眼睛和那句“他抢了你该得的”。
他走到齐宇承面前，站定。
两岁半的孩子抬起头，手里还拿著书。
“喂。”齐宇瑞声音不小，偏殿里的人都看了过来，“你这衣裳，皇祖母赏的？”
“是。”齐宇承合上书。
“凭什么赏你？”
“皇祖母疼我。”
齐宇瑞冷笑一声——这冷笑他学自母亲。他凑近一步，压低声音，但偏殿安静，周围人都能听见：
“我母嫔说了，你娘是罪臣之女，该死。要不是皇祖母可怜你，你早没了。”
这话一出口，偏殿瞬间安静了。
九皇子呆呆地看着，手里积木掉了都不知道。五公主抱紧了布老虎，往乳母怀里缩。另外两个乳母也僵在原地——这事儿她们管不了，也不敢管。
刘嬷嬷脸色惨白。她想上前拉六皇子，可脚像钉在地上。拉住了，回头六皇子闹起来，李美人饶不了她；不拉住，这话传出去，她也得掉层皮。
她只能颤声劝：“六殿下，咱们去吃点心”
“你闭嘴！”齐宇瑞回头吼她，转回来盯着齐宇承，“你说，你娘是不是该死？”
齐宇承看着他。
两岁半的孩子，眼睛又黑又亮，里面没有害怕，只有一片平静。那种平静让齐宇瑞心里发毛——这孩子怎么不哭？怎么不闹？
“我娘是端敬皇贵妃。”齐宇承声音清晰，“礼部有册，宗庙有牌，谥号是父皇亲定的。六哥若觉得她该死，是在说父皇错了？”
齐宇瑞噎住了。
他到底只有七岁，再被教唆，也懂“父皇”两个字的分量。母亲只说“罪臣之女”，没说“皇贵妃”，没说“谥号”
“你、你胡说！”他声音开始发虚，“沈家就是抄斩了！”
“沈家是沈家，我娘是我娘。”齐宇承站起身，仰头看他，“六哥若不信，我们现在就去主殿，当着父皇和满朝文武的面问清楚。”
去主殿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？
齐宇瑞慌了。母亲千叮万嘱“别在陛下面前闹”，堂姨母也说过“见了十皇子躲远点”
他看着眼前这个两岁半弟弟冷静的脸，突然有种被看穿的恐慌。这孩子怎么不怕？怎么不哭？怎么还这么有条理？
偏殿里落针可闻。
就在这时，隔扇外传来脚步声——宴席过半，皇帝起身更衣，正从偏殿外廊下经过。
齐宇瑞更慌了。他想起母亲哭肿的眼睛，想起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裳，想起堂姨母那双怨毒的眼睛
一股邪火窜上来。
他猛地伸手，用力推了齐宇承一把：
“你闭嘴！”
齐宇承被推得踉跄后退。
他早有防备，但两岁半的身体毕竟弱小，脚下绊到地毯边缘，“噗通”跌坐在地上。后脑勺磕到矮几腿，发出“咚”一声闷响。
不重，但足够让外面的人听见。
偏殿门被推开一条缝，两个御前太监探进头来。看到里头的景象，脸色骤变。
齐宇承坐在地上，仰头看着齐宇瑞。他没哭，只是抬手摸了摸后脑，然后垂下眼，轻声说：
“六哥，我疼。”
声音不大，带着两岁半孩子特有的软糯委屈。但在死寂的偏殿里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。
齐宇瑞僵在原地，伸出的手还没收回来。他看着地上的弟弟，看着门口太监惊愕的脸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完了。
母亲说过，不能让人看见。堂姨母说过，要悄悄收拾他。可现在
主殿的乐声还在继续，丝竹管弦，喜庆热闹。可偏殿里，空气凝固得像腊月的冰。
刘嬷嬷“扑通”跪倒在地，浑身发抖。另外几个乳母也跪下了，头埋得低低的，恨不得钻到地缝里。
门外廊下，皇帝的脚步声停了一瞬。
然后是福安压低的、急促的询问声：“里头怎么了？”
太监回头，声音发颤：“回、回福公公，六皇子推了十皇子。”
脚步声折返，朝偏殿门口走来。
沉稳，有力，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。
齐宇瑞的脸彻底白了。他想跑，腿却像灌了铅。他想解释，舌头却打了结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雕花隔扇门，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。
玄黑衣摆先现出一角，然后是绣著金龙的袍角。
坐在地上的齐宇承，缓缓抬起头。
他看着门的方向，看着那个即将踏入的身影，看着僵在眼前的齐宇瑞。
两岁半的孩子，眼睛里没有泪。
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。
门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