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处理伤口时,齐宇承终于哭了出来。
不是他想哭,是身体受不了。酒精擦过伤口的刺痛、药粉撒上去的灼烧、还有太医用力按压止血的疼——一岁多的身体扛不住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可他一边哭,一边死死盯着窗外。
透过泪眼,他看见齐宇恒跪在庭院中央。
秋日的太阳斜斜照下来,把那孩子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跪得笔直,背挺著,头低着,一副“我知道错了”的模样。
但齐宇承看见他袖子在微微发抖。
怕了?
现在知道怕了?
苏嬷嬷把他抱在怀里,用温水帕子小心擦他脸上的血污,声音哽咽:“殿下不哭,不哭了太医上好药就不疼了”
青禾跪在旁边抹眼泪,自责得嘴唇都咬破了:“都怪奴婢,奴婢该一直扶著的”
齐宇承没理会她们的安慰。
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窗外那个人身上。额头一跳一跳地疼,每疼一下,他心里那笔账就刻深一分。
正殿里,太后坐在主位,茶盏端在手里,一口没喝。
心腹嬷嬷低声禀报:“问过了,当时苏嬷嬷去取水,青禾一个人扶著。五皇子从正殿出来,说要赏菊,走到小殿下身边时绊了一下”
“绊了一下?”太后抬眼。
嬷嬷把头垂得更低:“几个小太监都说没看清,但洒扫的小顺子躲在假山后头,说他看见五皇子的脚,是往前伸的。”
太后沉默片刻:“人呢?”
“扣在后罩房了,嘴严实。”
“赏二十两银子,调去皇庄。”太后放下茶盏,“今日的事,若传出去半个字,他知道后果。”
“是。”
殿里又静下来。
太后看着窗外跪着的身影,眼神复杂。这孩子她不算喜欢,但也不讨厌。李嫔骄纵,养得儿子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,可终究是皇家血脉。
今日这事,若真是故意
她想起皇帝。想起那夜他守在天宝床边,笨拙喂药的样子,想起他临走时说“再多费些心”时眼里的责问。
若他知道天宝被这么欺负
殿外传来脚步声,沉稳,有力。
福安的声音先到:“陛下驾到——”
庭院里所有人齐刷刷跪倒。
齐穆尧走进来时,第一眼看见的是跪在院子中央的五皇子。他脚步没停,径直走向暖阁。
暖阁里,天宝被苏嬷嬷抱着,额头包著厚厚的白布,边缘渗著暗红的血渍。小脸惨白,眼睛红肿,看见他进来,嘴一瘪,又要哭。
皇帝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,然后伸过去,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没受伤的左脸。
“疼吗?”他问,声音有些哑。
齐宇承看着他。
这个便宜爹,八个月没见了。上次见还是抓周宴,他说自己“贪心”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这八个月,只有偶尔的赏赐、太医的传话,像隔着一层纱。
可现在,他来了。
额头还在疼,心里那点委屈突然就压不住了。齐宇承嘴一咧,“哇”地哭出声来——这次不是疼哭,是憋了太久的、孩子气的哭。
齐穆尧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低头看着这张哭花的小脸,看着白布上刺眼的红,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。很陌生,很尖锐,像当年那把剖开他肚子的刀,又钝又狠地往里扎。
他收回手,转身。
再开口时,声音已经冷透了:
“怎么回事?”
正殿里,炭火烧得旺,却驱不散寒意。
齐宇恒跪在中央,额头抵著冰冷的地砖。他能感觉到父皇的目光,像实质的刀子,刮过后颈。
“说。”齐穆尧坐在太后下首,只一个字。
“儿臣、儿臣不小心”齐宇恒声音发颤,“十弟学步,儿臣也想看看,走过去时绊了一下,没留神就”
“绊了一下?”皇帝打断他,“怎么绊的?”
“就、就是脚下一滑”
“哪只脚?”
齐宇恒愣了愣:“右、右脚。”
“绊到哪儿了?”
“绊到绊到十弟脚上了。”
皇帝沉默片刻,忽然问:“你从正殿出来,往哪儿走?”
“往、往院门”
“院门在东,菊花在西。”皇帝声音平平的,“你去院门,为何要绕到西边的菊花那儿?”
齐宇恒噎住了。
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刺得生疼。他张了张嘴,想编理由,可脑子一片空白。
“朕再问你,”皇帝身子前倾,盯着他,“你母嫔被降位这三个月,你来慈宁宫请安几次?”
“十、十几次”
“每次待多久?”
“半、半个时辰”
“这半个时辰,太后与你说过什么?”
齐宇恒不敢答了。
说什么?太后每次都是那几句“读书”“孝顺”,有时连话都懒得说,就让他跪安。这三个月,他像条摇尾乞怜的狗,天天来,天天盼著能得一句好话,可每次都是失望。
失望积成怨,怨变成恨。
他恨太后偏心,恨父皇冷漠,更恨那个占了所有宠爱的十弟。
这些心思,他不敢说,可皇帝全看出来了。
“你心里有怨。”齐穆尧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砸在齐宇恒心上,“怨太后不疼你,怨朕不看你,怨天宝抢了你的风头——是不是?”
“儿臣不敢!”齐宇恒猛地抬头,脸色惨白。
“不敢?”皇帝笑了,笑意却半点没到眼底,“你连伸脚绊一个一岁孩童都敢,还有什么不敢?”
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齐宇恒。他瘫在地上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:“父皇饶命!父皇饶命!儿臣知错了,儿臣再也不敢了”
哭声在殿里回荡,凄厉又可怜。
太后别过脸去。
皇帝却面无表情地看着。等哭声弱了,他才开口:
“李嫔教子无方,降为贵人,禁足一年。”
齐宇恒浑身一僵。
“五皇子齐宇恒,”皇帝顿了顿,“即日起搬出庆熹堂,挪去北三所。无朕旨意,不得踏出宫门半步。伺候的人全换了,朕会另派嬷嬷管教。”
北三所——那是宫里最偏僻的宫殿,前朝用来关犯错妃嫔的地方,阴冷潮湿,常年不见阳光。
齐宇恒瘫软在地,连哭都忘了。
处置完,皇帝起身,看向太后:“母后觉得呢?”
太后沉默良久,才道:“皇帝处置得当。”
“那儿臣先告退。”
齐穆尧行了一礼,转身往外走。经过齐宇恒身边时,脚步停了一瞬。
“今日若天宝有个好歹,”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朕会让你知道,什么叫真正的‘不小心’。”
齐宇恒浑身一颤,像被抽了魂。
夜色降临时,慈宁宫恢复了平静。
齐宇承被喂了安神的药,昏昏沉沉睡着了。梦里还在疼,眉头皱得紧紧的。
苏嬷嬷守在外间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青禾跪在她面前,抽噎著说:“嬷嬷罚我吧,都是我的错”
“罚你有什么用?”苏嬷嬷声音沙哑,“今日是五皇子,明日呢?后日呢?这宫里,见不得小殿下好的人太多了。”
她想起茶水房的小莲,想起降位的李嫔,想起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。太后把慈宁宫护得像铁桶,可铁桶也有缝——人心贪婪,嫉妒,狠毒,这些都是缝。
正殿里,太后还没睡。
心腹嬷嬷端来安神汤,轻声劝:“娘娘歇息吧,小殿下无大碍了。”
“无大碍?”太后看着跳动的烛火,“今日是磕破头,明日呢?那孩子”她顿了顿,“眼神太狠。”
嬷嬷知道她说的是五皇子。
“毕竟是李家的血脉。”太后叹了口气,“皇帝处置得重,但没错。北三所冷是冷,至少能活着。若今日轻轻放过,那孩子日后怕是要走上绝路。”
嬷嬷不敢接话。
太后起身,走到窗边。夜色里,慈宁宫的琉璃瓦泛著冷光。
“天宝今日看齐宇恒的眼神,”她忽然说,“你看见了吗?”
嬷嬷一愣。
“那不是孩子的眼神。”太后声音很轻,“像狼崽子,受了伤,记住仇人的味道,等长大了再咬回来。”
“娘娘是说”
“哀家什么也没说。”太后打断她,“去睡吧。”
窗外,秋虫鸣了一夜。
暖阁里,齐宇承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小手无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的纱布。
疼。
但更疼的是那种无力感——一岁三个月的身体,连躲开一只恶意的脚都做不到。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害发生,然后记住。
死死记住。
齐宇恒。
北三所。
李贵人。
这些名字,他一个都不会忘。
夜色深沉,宫墙巍峨。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,一个孩子学会了第一课。
有些仇,得记一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