抓周宴过去九个月,慈宁宫的银杏黄了又落。微趣晓税徃 首发
齐宇承终于摆脱了彻底“任人摆布”的婴儿期。一岁三个月的小身子,能扶著墙走一小段,偶尔松手也能摇摇晃晃站上几息。
这进展在宫人眼里是“小殿下天资聪颖”,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憋屈——脑子里清楚该怎么迈步,腿上却像绑了沙袋,每走一步都得跟地心引力较劲。
这日午后,秋阳正好。
苏嬷嬷特意让人在庭院南墙根铺了厚厚的羊毛毯,又吩咐小太监把周围的石子、枯枝捡得干干净净。她扶著小皇子站稳,自己退开两步,蹲下身张开手臂:
“殿下,到嬷嬷这儿来。”
齐宇承深吸一口气。杏色棉布小褂被风吹得微微鼓起,他盯着苏嬷嬷温暖的手,左腿试探著往前挪——
一、二、三!
居然独立走出了三步,虽然最后一步踉跄得差点扑倒,但终究是自己走到的。
“哎哟,真棒!”苏嬷嬷一把将他搂进怀里,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,“咱们殿下就是不一样,寻常孩子这会儿还爬呢。”
青禾在旁边拍手,眼睛弯成月牙:“殿下再走一次,走到奴婢这儿!”
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青石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。几个洒扫的小宫女偷偷往这边瞧,被管事的嬷嬷瞪了一眼,赶紧低头干活,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。
这慈宁宫太静了,静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小殿下学步的这点热闹,成了难得的活气儿。
齐宇承也享受这一刻。虽然走起来像只笨拙的鸭子,但视野开阔了——以前被抱着只能看见大人的腰腿,现在能看见花坛里的菊花开得正好,能看见廊下鸟笼里画眉在跳。
他正要再试一次,院门口传来脚步声。
“五皇子殿下到——给太后娘娘请安。”
声音拖得又细又长,是慈宁宫守门太监特有的调子。
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进来,靛蓝色皇子常服穿得板正,腰间玉佩随着步子叮当响。
他生得白净,眉眼像他母亲李嫔,下巴却微微抬着,看人时眼睛总往斜上方瞟——这是宫里不受宠却又心高气傲的孩子常有的神态。
齐宇承记得他。五皇子齐宇恒,生母原是李妃,三个月前因“对太后言语不敬”被降为嫔。那之后,这位五皇子来请安的次数就勤了,每次都在正殿待很久,出来时眼圈往往是红的。
此刻,齐宇恒一进院子,脚步就慢了。
他看见被宫人簇拥著学步的十弟,看见苏嬷嬷脸上毫不掩饰的宠溺,看见青禾小心翼翼护着的姿态,看见连洒扫宫女都忍不住偷看的目光。
凭什么?
他今年九岁,开蒙三年,能背《千字文》《论语》,太傅夸他“天资尚可”。可父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,太后每次见他都是那几句“好好读书”“孝顺你母嫔”。
而这个十弟,生母是个罪臣之女,却养在太后跟前,抓周时一手玉玺一手宝剑闹得满城风雨,病了父皇竟亲自守夜——这些事,他在母嫔咬牙切齿的咒骂里听了无数遍。
母嫔说:“你才是正经皇子,他算什么?一个孽种!”
可就是这个“孽种”,占尽了父皇和太后的关注。
齐宇恒的手指在袖子里攥紧了。他按规矩先去正殿请安,太后正和一位老太妃说话,见了他只淡淡问:“书读到哪儿了?”
“嗯。”太后端起茶盏,“去吧。”
连多一句都没有。
他退出正殿,那股憋了三个月的火在胸腔里烧。
经过庭院时,他故意放慢脚步。
苏嬷嬷正起身要去偏殿——小殿下该喝水了,蜜水温在炉子上,得亲自去取。她对青禾低声嘱咐:“仔细扶著,我去去就来。”
青禾应了声,全神贯注盯着小皇子。
机会就在这一瞬间。
齐宇恒脑子里闪过母嫔哭肿的眼睛,闪过太监们私下议论“五皇子如今不如从前”的窃窃私语,闪过太后刚才冷淡的脸。
他脚步一转,看似随意地朝那盆开得正盛的黄菊走去。经过齐宇承身边时,脚“恰好”绊了一下——
“哎呀!”
身体前倾,右腿顺势往前一伸。
动作隐蔽极了,连最近的小太监都没看清。但在宫墙下活了九年的孩子,早就无师自通了怎么使绊子。
齐宇承正全神贯注地迈出左腿。重心刚移过去,脚踝就撞上硬物。
“噗通!”
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,直直往前扑。他下意识伸手撑地,可一岁多的手臂哪撑得住全身重量,手肘一软,额头重重磕在汉白玉石阶的棱角上。
闷响。
时间停了半拍。
齐宇承整个人趴在地上,额头传来的剧痛像被铁锤砸中,眼前金星乱冒。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视野一片猩红。
他没哭。
不是不想哭,是痛得连哭都忘了。前世二十九岁,这辈子一年三个月,加起来三十年的人生里,没受过这种疼——纯粹的、骨头撞石头的疼。
苏嬷嬷的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小殿下——!”
青禾扑过来的身影模模糊糊。
齐宇恒站在三步外,脸上迅速堆起惊慌:“十弟!你、你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他作势要上前扶,脚步却停在原地,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个鼓起的血包。
那眼神,齐宇承看见了。
不是惊慌,不是懊悔,是压抑不住的、得逞的兴奋。像一个终于把讨厌的玩具摔坏的孩子,虽然害怕大人责骂,但看着碎片的那一刻,心里是痛快的。
齐宇承慢慢抬起头。
额头的血糊住了右眼,他用左眼死死盯住齐宇恒。视线从那张故作焦急的脸,扫到他紧攥著袖口的手——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,那不是害怕,是兴奋的颤抖。
一岁多的身体痛得发抖,可脑子里那个二十九岁的灵魂冷得像冰。
他记住了这张脸。
不是孩童间打闹的记仇,是成年人被恶意伤害后,那种“你等著”的记仇。
齐宇恒对上这眼神,脸上的表情僵住了。
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的眼睛。里面没有泪,没有委屈,只有冰冷的审视,像刀子一样刮过他每一寸心虚。
他本能地后退半步,喉咙发干。
就在这时,正殿门口传来声音:
“怎么回事?”
太后扶著嬷嬷的手走出来,午憩刚醒,外袍只松松披着。她一眼就看见趴在地上的孙子,额头血肉模糊,旁边的五皇子脸色古怪。
只一瞬,太后的眼神就变了。
那不是祖母看见孙子受伤的惊慌,是掌权者看见阴谋时的锐利。她没急着去抱孩子,先快步上前,俯身仔细看了伤势。
“太医!”声音不高,但庭院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。
候着的张太医连滚爬爬过来,手抖得差点打翻药箱。
太后直起身,目光转向齐宇恒。她没说话,就那么看着他,看了足足三息。
齐宇恒腿开始发软。他想说“孙儿不小心”,想说“十弟自己摔的”,可嘴巴张了张,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太后的眼神像剥皮刀,把他那点小心思剥得干干净净。
终于,太后开口。
不是对他,是对身边的心腹嬷嬷:
“去,”
她顿了顿,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:
“请皇帝来。”
“现在。”
齐宇恒膝盖一软,差点跪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