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嬷嬷愣住了,看向太后。太后看着儿子,点了点头。
药碗入手,温热。
齐穆尧没急着喂。他伸出食指,用指腹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孩子干裂的嘴唇。
天宝难受地偏了偏头,嘴唇嚅动一下,没张开。
满屋子的人屏住呼吸。
只见皇帝端起药碗,凑到自己唇边,极轻地抿了一口。他眉头都没皱,只是细细品了品,喉结滑动一下,咽了。
他在试药。
试温度,试药力,试会不会太猛伤著孩子的喉咙和肠胃。
接着他俯身,用那根沾了药液的食指,一遍遍润过孩子干裂的嘴唇。动作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。
天宝的牙关终于松了一丝。
皇帝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孩子滚烫的额头——停了片刻,像在传递某种安定的力量。
然后他单手托起孩子的后颈,另一手端稳药碗,用光滑的碗沿精准抵住微启的唇缝,让药汁以极细的水流缓缓注入。
他的动作生疏却稳得出奇。孩子每吞咽一口,他托著后颈的手便轻轻抚动辅助。
呛咳了,就立刻停下,用指腹拭去药渍,脸颊贴贴孩子汗湿的小脸,低声说几个字。
碗中药汁,就这样一口一口,见了底。
满屋寂静。所有人——太后、苏嬷嬷、青禾、太医、宫人——全都看呆了。
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。
褪去所有帝王威仪,像个最普通的、为生病孩儿焦心的父亲,做着这样琐碎、这样亲密、这样完全不符合身份的事。
喂完药,齐穆尧没松手。他维持着环抱的姿势,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著孩子汗湿的后背。
另一只手接过青禾递来的温水,用同样的方法喂了几口。
或许是药力起作用,或许是这怀抱太安稳,天宝的哭声渐渐低了。他烧得迷糊,勉强睁开一丝眼缝,视线里是明黄的衣料和一张靠得很近的、模糊的脸。
皇帝爹?
他脑子混沌,只觉得这怀抱有点硬,但很稳,很暖。喂药的方式怪怪的,干嘛用手指碰我牙床,还用嘴碰我脸,但一点也不凶。嘴里苦得要死,可背后那只大手一下下抚著,好像没那么难受了。
他累极了,眼皮重得像山。在这份陌生又熟悉的安稳里,他终于沉沉睡去,眉头舒展开一些。
齐穆尧感觉到怀中小身体放松下来,呼吸渐匀,这才极其缓慢地、像怕惊扰什么似的,把孩子放回枕上,仔细掖好被角。
动作还是生疏,但无比轻柔。
他没走。就在床边那张绣墩上坐下,目光沉沉地看着睡着的孩子。
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,衬得下颌线条绷得像刀。
太后看着儿子,眼中情绪翻涌。她挥挥手,示意苏嬷嬷和青禾带人退去外间,只留福安在门口伺候。
时间在寂静里流淌。
齐穆尧就那样坐着,每隔一会儿就伸手探探孩子的额头,或用温水帕子擦擦汗。张太医被叫来复诊两次,脉象一次比一次平稳,热度在慢慢退。
窗外天色,从浓黑转到深蓝,又透出鱼肚白。
整整一夜,皇帝没合眼。
寅时末,晨光熹微。
床上的天宝发出一声平稳的呼吸,小脸上的潮红褪了大半,摸上去只是微热。齐穆尧最后一次探过额头,紧抿了一夜的唇线,终于松了一丝。鸿特晓税网 哽歆蕞快
他缓缓起身。坐了一夜,脊背依旧挺直,只是眉眼间染了倦色。
太后一直陪着,此刻才开口:“烧退了,皇帝回去歇歇吧。”
齐穆尧回身,看向母亲。眼底有血丝,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:“有劳母后操心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外间——苏嬷嬷、青禾、还有几个守夜的宫人,全都熬红了眼。
最后,目光落回太后脸上。
“以后他的饮食起居,”他语气平静,却字字清晰,“还需母后再多费些心。”
话说得客气,意思却锋利。
这次生病,根源在那口冰镇甜瓜。皇帝这是在提醒,也是在要求——慈宁宫的防护,必须密不透风。
太后深深看他一眼,点了点头:“哀家省得。”
齐穆尧不再多言,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孩子,转身走向殿外。
晨光勾勒着他玄色的背影,依旧威严挺拔,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——某种一直绷著的、坚硬的东西,随着这一夜的守候,悄悄软了一丝。
又或许,是某种更坚韧的东西,无声地长了出来。
福安连忙跟上。迈出门槛时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暖阁里,小皇子睡得正沉,晨曦透过窗纱,温柔地落在那张恢复平和的小脸上。
太后独自站在床边,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,久久未动。
然后她转身,声音不大,却让外间所有宫人全都跪下了。
“苏嬷嬷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茶水房那个小莲,”太后语气平静,“带来。”
小莲被带进来时,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
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,头死死抵着地面,浑身发抖。
太后没看她,只慢慢拨著茶盏里的浮叶。
“昨日午后,你喂了殿下什么?”
小莲脑子里嗡的一声。她知道自己完了。
“奴、奴婢没”
“想清楚了再说。”太后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子扎进耳朵,“哀家既然叫你,就是知道了。你现在说实话,或许还能留条命。若是撒谎”
她没说完。
小莲瘫在地上,眼泪唰地流下来:“奴婢错了!奴婢错了!奴婢就喂了殿下两小口甜瓜,就指甲盖那么大!奴婢再也不敢了!”
“瓜是哪来的?”
“是、是奴婢的份例,湃在井里的”
“为什么喂?”
小莲噎住了。为什么?她当时怎么想的?讨好吗?投机吗?还是单纯看孩子可爱?
她说不出口。
太后看着她,眼神里没什么情绪,像看一件物件。
“拖出去。”她淡淡道,“打二十板子,撵去浣衣局。”
小莲连求饶都忘了,整个人像被抽了魂,任由两个太监拖出去。直到被按在长凳上,板子落下来,剧痛传来,她才猛地清醒——
她这辈子,完了。
暖阁里,太后继续喝茶。
苏嬷嬷跪在一旁,脸色惨白:“奴婢失职,请太后责罚。”
“你是该罚。”太后放下茶盏,“但不是现在。天宝还需要你伺候,将功折罪吧。”
“是”
“还有,”太后抬眼,“查查那个小莲,是谁荐进来的,背后有没有人。茶水房的人,全部换一遍。以后天宝的饮食,你亲自盯,不许经第三人之手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太后起身,走向佛堂。
清晨的佛堂很静,只有檀香袅袅。她在蒲团上跪下,双手合十,闭目许久。
然后轻声开口,像自言自语:
“皇帝心软了。”
身后,心腹嬷嬷低声道:“陛下昨夜那样奴婢从没见过。”
“是啊。”太后睁开眼,看着佛像慈悲的脸,“没见过。”
她想起很多年前,齐穆尧小时候。有一次他发烧,先帝在御书房议事,没来看他。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,病了也没人在乎。
只有她这个嫡母,去看了他一眼。
那孩子烧得迷迷糊糊,抓住她的袖子,小声喊“母妃”。
她当时心软了,喂他喝了药,守了半夜。
后来那孩子成了皇帝,杀伐果断,心硬得像铁。她以为那点软早就磨没了。
原来还在。
只是藏得太深,深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。
“这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”太后喃喃,“心软了,就会被人拿住软肋。”
“那娘娘”
“护着。”太后声音很轻,却坚定,“哀家活着一天,就护他们一天。”
佛堂外,晨光越来越亮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慈宁宫茶水房换了三个新人,全是太后娘家荐来的家生子。小莲的名字再没人提起,像从未存在过。
暖阁里,齐宇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。
嘴里还有药苦味。
但好像还有点别的味道。
龙涎香,混著一点檀香,还有某种安心的味道。
他翻了个身,继续睡。
梦里,有人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:“不怕,朕在。”
他不知道是不是梦。
但那一夜,有人真的守了他一整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