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七年,六月末。
抓周宴过去五个月,慈宁宫西偏殿茶水房的格局变了。
原先管茶水的张嬷嬷被调去了针线局——明面上的说法是“手艺好,该去掌事”,但茶水房的小宫女小莲知道不是那么回事。
那天抓周礼后第三天,张嬷嬷当值时就打碎了一只前朝的青瓷盏,太后没说什么,只让她“仔细些”。又过了半个月,她沏的雨前龙井里喝出了半片竹叶。
两次“不小心”,足够从慈宁宫的茶水头儿变成针线局的普通嬷嬷。
接替她的是苏嬷嬷的远房表妹,姓周。
周嬷嬷来了第一件事,就是重新排了茶水房的班次,把原先张嬷嬷手下那几个惯会偷懒耍滑的,全调去了外间做粗使。
小莲留下来了。因为抓周那天午后,她喂小皇子吃瓜的事,没人知道。
不,有一个人知道——小皇子自己。
小莲后来越想越怕。那天她鬼使神差掰了那两小口瓜,纯粹是一时昏头。
小皇子生得玉雪可爱,盯着她手里的碗瞧,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得人心软。
她想着,就两小口,讨好了小主子,万一将来有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呢?
可她忘了,这宫里最要命的,就是“万一”。
这五个月,她活得像个影子。每天卯时起,亥时歇,烧水、洗杯、擦桌子,不敢多走一步路,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她看着周嬷嬷把茶叶罐子锁进柜子,钥匙贴身挂著;看着每日送往暖阁的茶水点心,必先经苏嬷嬷或青禾亲手验过;看着新来的小太监因为偷喝了一口准备倒掉的陈茶,被打了十板子撵去浣衣局。
慈宁宫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。
可铁桶也有缝——人心就是缝。
这日午后,暑气正盛。小莲当值,周嬷嬷被苏嬷嬷叫去对账——太后娘家送来一批新茶,要入库。茶水房就剩小莲一人。
井里湃著半碗甜瓜,是她自己的份例。宫里规矩,夏日每日有瓜果份例,宫女是半碗,嬷嬷是一碗。
这瓜她省了三日才攒下这些,原想湃凉了晚间悄悄吃,解解暑气。
她刚把碗从井里提上来,就听见暖阁那边有动静。
齐宇承扶著门框,摇摇晃晃地探出半个身子。
一岁半的孩子,走路还不稳,但爬得飞快。苏嬷嬷去小厨房盯晚膳了——今日太后吩咐要做一道荷叶鸡,火候得精准。
青禾被前殿唤去回话,每日未时三刻,太后要听皇子起居细报,雷打不动。
暖阁里只剩两个二等宫女,一个在打瞌睡,一个在绣帕子。
齐宇承是故意的。
他热。屋里冰盆放得远,太后怕他着凉,只肯在墙角放一小盆。他身上穿着薄绸衫子,还是捂出一身汗。
更重要的是,他听见了井绳转动的声音——笃笃笃,木轱辘转三下停一下,那是提水的节奏。
有水,就可能湃著东西。
五个月了,他每天喝温开水、温奶、温汤,嘴里淡出鸟来。前世二十九岁的人生里,夏天最痛快的就是冰镇西瓜、冰啤酒。
这具身体太小,啤酒不敢想,但瓜他记得抓周前那个夏天,青禾偷偷喂过他一口湃过的甜瓜,就指甲盖那么一点,凉丝丝甜津津的,好吃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。
所以当小莲蹲下身,把那一小块瓜肉递到他嘴边时,齐宇承脑子里闪过三个念头:
第一这宫女面生,瓜可能有问题;第二,但这是慈宁宫内部,下毒难度太大;第三,他真的好热,好想吃一口凉的。
婴儿的冲动压倒了成人的理智。
他张嘴,吃了。
小莲喂完第二口,手就抖了。
她看着小皇子亮晶晶的眼睛,心里那点侥幸突然就散了——她在干什么?万一吃出毛病呢?万一被人看见呢?
她慌忙抱起孩子,几乎是逃回暖阁。微趣小税 冕废岳渎两个二等宫女这才惊醒,一个忙接过皇子,一个狐疑地打量小莲:“你抱殿下做什么?”
“殿下、殿下自己走出来的,我怕摔著”小莲声音发虚。
那宫女没再多问,只道:“以后别乱抱,仔细嬷嬷说你。”
小莲连连点头,退出去时腿都是软的。
她回到茶水房,盯着那碗甜瓜,看了很久。然后端起碗,走到后院,把瓜全倒进了泔水桶。碗洗干净,放回原处。
做完这一切,她靠在墙上,长长吐了口气。
应该没事吧?就两小口。
她这样告诉自己。
子时三刻,慈宁宫暖阁。
青禾睡在外间榻上,夜里要起两次,看看小皇子有没有踢被子。她刚迷迷糊糊睡着,就听见里间传来细弱的哼唧声。
起初以为是做梦,但那声音越来越密,像小猫在哭。
她猛地坐起,披衣下榻,掀开里间的帘子。
烛光下,齐宇承小脸通红,额头全是汗,身子在被子里不安地扭动。青禾伸手一摸——烫得吓人!
“嬷嬷!”她声音都劈了,“嬷嬷快来!”
苏嬷嬷就睡在隔壁,鞋都没穿好就冲进来。手往皇子额头一搭,脸色唰地白了。
“去请太医!快!”
慈宁宫瞬间活了。
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,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向暖阁。太后来得最快,只披了件外袍,头发都没梳。她一到床边,看见孙子烧得通红的小脸,眼神就沉了。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“回太后,昨日还好好的,就今儿午后有点蔫,奴婢以为是天热”苏嬷嬷跪在地上,声音发颤。
“午后?”太后盯着她,“午后做什么了?”
“就、就在屋里玩,没出暖阁”
“青禾呢?”
青禾跪在一旁,脑子里飞快地过午后的情形——她对完话回来,殿下在榻上睡觉,一切如常。等等,好像有哪里不对
她猛地想起:“奴婢回来时,看见小莲从暖阁出去。”
“小莲是谁?”
“茶水房新来的宫女。”苏嬷嬷忙道,“今日午后她当值,许是来送水”
“送水送到暖阁里头?”太后声音不高,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打了个寒颤。
说话间,太医到了。
张太医今年五十有三,专攻儿科,在太医院坐了二十年冷板凳——宫里孩子少,他的本事用不上。直到七皇子出生,他才被太后点名调来慈宁宫当值。
他诊脉诊得很细,左手换了右手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太后,殿下这是急热之症。”他收手,额上见汗,“外感暑热,内伤饮食,寒热交攻。得赶紧用药疏散,否则热邪内陷,恐生惊厥。”
“开方子。”
药方开得很快,药也煎得快。可喂药时,难题来了。
齐宇承烧得迷迷糊糊,牙关咬得死紧。苏嬷嬷试了,勺子刚碰到嘴唇就被顶出来。青禾试了,药汁顺着嘴角流了一脖子。
太后亲自抱起来哄,孩子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,药碗凑近就扭头,怎么也喂不进去。
“再喂!”太后声音有些急了。
她知道这病拖不得。幼儿急热,一旦惊厥,轻则伤脑,重则要命。
满屋子人围着一个小娃娃,竟束手无策。
消息传到御书房时,齐穆尧正在看北境军报。
福安接到慈宁宫小太监密报,犹豫了。陛下今日心情不好——军报上说,北狄一支骑兵越过边境,劫了三车粮草。虽不是大事,但正好撞在陛下气头上。
他踌躇再三,还是轻手轻脚走到御案旁。
“陛下,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“慈宁宫那边十皇子突发高热,太医诊了,说是急热之症。药喂不进去。”
齐穆尧手里的朱笔顿住了。
笔尖悬在一份漕运改道的奏折上,那点饱满的朱砂要滴不滴。御书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烛火偶尔爆一声灯花。
福安屏住呼吸。
然后他看见,那点朱砂直直坠下,在“谨奏”二字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。
陛下盯着那团红污,看了很久。
久到福安以为他不会回应时,齐穆尧放下了笔。
“更衣。”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去慈宁宫。”
没有仪仗,没有通传。皇帝带着福安和两个贴身侍卫,穿过深夜的宫道。
夏夜的风本该是暖的,可吹在齐穆尧脸上,他却觉得凉。
他走得很快,玄色衣摆几乎要飘起来。福安小跑着才能跟上,心里惊涛骇浪——他伺候陛下十五年,从没见过陛下这么急。
慈宁宫偏殿灯火通明。
齐穆尧一脚踏进去,药味混著汗味扑面而来。宫人跪了一地,他看都没看,目光直直刺向暖阁中央那张小床。
太后正坐在床边,用温水帕子给天宝擦额头。
孩子裹在锦被里,只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,眼睛紧闭,睫毛被泪水粘成一绺一绺的,嘴唇干得起皮。
那模样,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。
齐穆尧的心脏狠狠一抽。
这感觉陌生又熟悉——一年半前那个雨夜,血污里挣扎出来的那个小东西,也是这样脆弱,这样让他心头发紧。
“皇帝怎么来了?”太后抬眼,有些意外。
齐穆尧没回答。他走到床边,俯身,伸手去探孩子的额头。
触手滚烫。
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“药喂不进去?”他问,声音有些哑。
“是。”苏嬷嬷跪在一旁,眼睛都红了,“殿下牙关紧,喂了就吐”
齐穆尧看向矮几上那碗药。褐色的汤汁,还剩大半碗,已经半温了。
他沉默片刻,伸手:“药给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