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克制的爱(1 / 1)

六月初七,午时刚过。

青禾端著冰镇好的绿豆汤穿过慈宁宫庭院时,脚步比三个月前稳了许多。

浣衣局那二十板子留下的疤还在,但更深的印记是学会了低头走路,看清每一块砖缝。

她是三日前被太后召回来的。

那天苏嬷嬷亲自去掖庭领人,什么也没说,只递给她一套干净的青布衣裳。等换好衣服走到阳光下,苏嬷嬷才淡淡道:“小殿下记得你。那日你被拖下去时,他哭了半宿。”

青禾当时就红了眼眶。她一个罪奴,何德何能。

“回来就好好当差。”苏嬷嬷看着她,“太后娘娘说,给你一次机会。若是再出岔子”

“奴婢明白。”青禾跪地磕头,额头抵著冰冷的青砖,“奴婢这条命,以后就是小殿下的。”

此刻,她走到廊下,见苏嬷嬷正抱着齐宇承在阴凉处踱步,便轻声道:“嬷嬷,前头传话,陛下申时过来。”

苏嬷嬷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孩子柔软的发顶。三个月,小殿下长了三斤二两,太医署记当时连说了三个“好”字。可有些事,秤称不出来。

比如陛下这“每旬一见”的规矩。

自满月宴至今,整整十三次。每次都是申时正刻到,在前殿与太后说两刻钟的话,准时离开。从未说要看看孩子,也从未踏足偏殿半步。

可太后每回都让她抱着小殿下在廊下“晒太阳”。

怀里,齐宇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。

他又听懂了。今天又是“皇帝探视日”。三个月,十三次,每次都是他在这头当“展示品”,皇帝在那头当“雕像”。

无聊。且热。

六月的太阳毒得很,晒得他后颈发痒,杏色薄衫底下捂出了一层细汗。他烦躁地扭了扭脖子,发出不满的哼唧。

苏嬷嬷立刻调整抱姿,手心贴了贴他的后背——果然潮乎乎的。她轻声哄:“小殿下乖,再忍忍,就快起风了。”

风?齐宇承费力地仰起小脑袋望天。万里无云,日头晒得石板都蒸腾起热浪。哪来的风?

骗小孩呢。

哦不对,他确实是小孩。

双重憋屈。

申时正刻,分毫不差。

福安那拖着调子的通禀声从前殿传来时,齐宇承正被青禾抱着在廊下踱步——还是那个位置,不近不远,正好能让殿内人看见半个侧影。

脚步声由远及近,沉稳。然后是太后的声音,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:“皇帝今日下朝倒早。”

“北境军务议得顺。”齐穆尧的声音比脚步声更稳,“母后这几日咳疾可好些了?”

“老毛病,过一段时间就好了。”

例行公事的寒暄。

齐宇承竖着耳朵,等下文。

果然,太后话锋一转:“天宝这两日会翻身了,翻过去就抬着小脑袋找人,找不到就急得哼唧。”

殿内静了一息。

“是吗。”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,“苏嬷嬷照顾得尽心。”

避而不接。不问他翻得好不好,不问他找谁,只说嬷嬷尽心。

齐宇承心里啧了一声。这爹,防守得滴水不漏。

太后却不罢休:“孩子一天一个样,皇帝可要看看?抱过来”

“不必了。”齐穆尧截断得有些快,快得他自己都顿了顿,才补上理由,“儿臣身上带着外头的暑气,过了病气不好。”

理由充分,无可指摘。

齐宇承却突然一股无名火蹿上来。三个月,十三次,次次都是“不必了”“改日”“怕过病气”。他以为那次乾清宫喂奶后至少会有点不一样——结果还是这副鬼样子。

婴儿的脾气上来是不讲道理的。他猛地扭过头,朝着殿门方向,突然“啊啊”地叫了两声。不是哭,是带着怒气的、清晰的抗议。

青禾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想捂他的嘴,手刚抬起又僵住。

晚了。

殿内的谈话戛然而止。

齐宇承看见那个玄色身影侧过身,目光越过门槛,落在他身上。

夏天的阳光从皇帝背后刺过来,逆光里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,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。

一秒。两秒。

就在他以为皇帝又要冷漠转回去时,他听见太后轻轻叹了口气:“孩子想父皇了呢。”

这话像根针,悄无声息地扎破了什么。

齐穆尧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蜷了蜷。他看见廊下那个杏色的小团子,脸晒得红扑扑的,黑眼睛瞪得溜圆,正不满地盯着他。

小嘴还噘著,一副委屈样。

“福安。”皇帝忽然开口。

“奴婢在。”

“去取些冰镇的酸梅汤来,给太后消暑。”他顿了顿,“也给廊下送一份。”

不是直接给孩子,是给“廊下”。拐了三个弯的关心。

但这是三个月来,第一次。

苏嬷嬷和青禾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。青禾低头应“是”,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讶。

齐宇承也愣住了。

酸梅汤?给他?

这爹是不是对婴儿饮食有什么误解?还是说只是找个由头?

他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,就看见福安躬身退下,不到半盏茶工夫就回来了,身后果然跟着两个太医署的人。

“陛下,”福安声音平稳,“太医署今日例行请脉,正巧到了慈宁宫。”

太巧了。

老太医上前诊脉。微凉的手指搭上手腕时,齐宇承后知后觉地想到:这三个月,太医署每日请脉的详细脉案,是不是都直接送到了乾清宫?

难怪他每次吐奶、夜啼,苏嬷嬷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脉诊得很快。太医退到一旁:“殿下脉象平稳,较上月更有力些。只是近日天热,有些心火,饮食宜清淡。”

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落在太医身上:“酸梅汤,婴孩可能用?”

太医一愣:“殿下年幼,脾胃尚弱,酸梅汤性凉,恐不宜。”

“那就换绿豆汤,少糖。”齐穆尧从善如流。

福安又退下去换。

这一来一回,时间被硬生生拖长了。皇帝原本该告退的时辰,已经过了一刻钟。

齐宇承被青禾抱着,站在毒日头底下,热得头发丝都贴在了额头上。薄衫后背湿了一小片,黏糊糊的。他烦躁地扭动身体,小手胡乱挥着。

就在福安端著换好的绿豆汤回来,青禾腾出一只手去接碗的瞬间——

齐宇承身体猛地一晃!

青禾一只手本就不稳,另一只手刚碰到碗沿,重心失衡,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半步。怀里的孩子像颗滑不溜手的果子,眼看就要从臂弯里斜栽出去!

“啊!”青禾失声惊呼,两手慌忙去捞,碗也顾不上了。

瓷碗脱手,朝地上落去。

就在这电光石火间,一道玄色身影如箭般掠近。

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孩子往下坠的背脊,另一只手几乎同时扶住了青禾发软的手臂。

“哐当——”瓷碗在青砖上摔得粉碎,绿豆汤溅开一片深色的湿痕。

时间凝固了三息。

齐宇承只觉得一阵熟悉的、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裹住了他。接着,后背传来坚实而克制的触感——是皇帝的手掌,隔着被汗浸湿的薄衫,稳稳地撑住了他。

太近了。

近到他能看清皇帝垂下的睫毛。能闻到他身上除了龙涎香外,还有一丝夏日的汗意。能感觉到那只托住他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

不是怕。是用力克制着什么。

“抱稳了。”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低哑,带着一丝紧绷。

他收回手,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什么。但在那只手彻底离开前,齐宇承感觉到,食指的指腹极轻地、几乎只是擦过地,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小胳膊。

那触碰轻得像蝴蝶落脚,却烫得像火星。

青禾已经“扑通”跪下了,额头抵著滚烫的青砖:“奴婢该死奴婢万死”

“起来。”齐穆尧已经退回了三步外,面色恢复平静,只是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著,“日后当心些。”

说完,他转身向太后行礼,动作比往日稍快:“儿臣告退。”

这一次,他走得比往常急。玄色的袍角在门槛处拂过,转眼就消失在宫道转角。

齐宇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胳膊。刚才被碰过的地方,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。

不是冷的。

是那股触感太鲜明,鲜明到婴儿的身体都记住了:温热,略微粗糙的指腹,克制到极致的轻,和逃也似的快。

和那天晚上在乾清宫,捂热玉瓶的那双手,是同一双。

皇帝走了好一会儿,青禾还跪在滚烫的廊下,不敢动。

苏嬷嬷走过来,伸手把孩子接过去:“起来吧。陛下没怪罪。”

青禾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,声音带着哭腔:“嬷嬷,我是不是又”
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苏嬷嬷打断她,目光看向殿内,“去收拾干净。绿豆汤重新熬一碗,晾温了喂小殿下。”

这是揭过了。

青禾哽咽著应声,踉跄著爬起来。她手指碰到碎瓷片时还在抖,却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再哭。

齐宇承被抱回暖阁,换了身干爽的小衫。青禾重新兑了温水,用小银勺一点点喂他绿豆汤。甜味很淡,凉丝丝的。

他小口喝着,脑子还在回放刚才那一幕。

那只手明明可以只扶青禾,为什么非要先托住他?

托住了,为什么又要在离开前,偷偷碰那一下?

碰了,为什么跑得那么快?

“小殿下想什么呢?”青禾见他发呆,用绢帕轻轻擦他的嘴角,眼睛还是红的。

齐宇承抬眼看看她。青禾的眼皮肿著,手指喂汤时也在微微发抖。

她怕的不是差点摔了孩子——孩子没摔著。她怕的是皇帝降罪,怕再被扔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浣衣局。

他伸出小手,握住了青禾的一根手指。

青禾愣住,眼圈瞬间更红了,别过脸去,肩膀轻轻抽动。

而在前殿,太后独自坐在凤椅上,面前摆着那碗始终没人动的酸梅汤。冰块已经化完了。

心腹嬷嬷悄步上前:“太医署那边说,小殿下脉象确实比上月好。陛下听了,眉头松了些。还多问了一句,夜里睡几个时辰,醒几次。”

太后轻轻笑了,笑容里有些疲惫:“关心人都要拐十八个弯。”

她起身走到窗边。庭院里,那簇石榴花开得正艳。

“青禾这孩子,”太后忽然说,“倒是真长记性了。”

嬷嬷轻声:“是。方才陛下碰了小殿下,她跪在那儿,指甲掐进肉里都没敢抬头看一眼。”

“知道怕就好。”太后淡淡道,“在这宫里,知道怕的人,才活得长。”

乾清宫。

齐穆尧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,手指点在某处关隘上,半晌没动。

殿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气,却驱不散他指尖那点残留的、滚烫的触感——柔软的,温热的,稍纵即逝的。

福安静立身后,直到更漏响了第三次,才小心开口:“陛下,该用晚膳了。”

“嗯。”皇帝收回手,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著。

“福安。”

“奴婢在。”

“慈宁宫那个青禾,”齐穆尧顿了顿,“查清楚了吗?”

“查清了。浣衣局三个月,老老实实洗衣,没跟任何人多话。她兄长在北城门当差,上月考核得了优,升了校尉。”

皇帝沉默片刻:“让她兄长去西山皇庄当护卫长。官职不动,俸禄加三成。”

福安一怔,随即明白——这是赏,也是拴。

青禾的兄长在皇子名下的皇庄当差,她这辈子都只能死死绑在慈宁宫,绑在小殿下身上。

“奴婢明白。”

皇帝转身走向御案,走了两步,又停住。夏日傍晚的光线从窗棂斜射进来,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。

他沉默了很久,才低声问:

“酸梅汤婴孩真不能喝?”

福安低下头:“太医说不能。”

“那就算了。”

语气平淡无波,却让福安心头蓦地一酸。他伺候陛下二十三年,第一次听见陛下用这种语气,问这么无关紧要却又那么要紧的问题。

窗外,初夏的晚风吹进来,带着庭院里石榴花甜腻的香气。

更夫敲响酉时的梆子,一声,一声。

慈宁宫暖阁里,齐宇承已经睡着了。

青禾守在一旁,轻轻打着扇。孩子睡得很沉,小脸在烛光下泛著柔和的暖色,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著襁褓的一角。

梦里,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龙涎香的味道。

混着墨香,混著夏日的汗意,混著指尖一点克制的温热。

很近。

很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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