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六年三月初二,辰时正刻。
慈宁宫前庭的积雪已被连夜清扫干净,青砖地上铺着猩红毡毯,从宫门一直延伸到正殿。
礼部执事太监站在甬道两侧,手持仪仗,面无表情。
暖阁里,齐宇承被裹得像颗精致的粽子。明黄礼服上绣的团龙用的是双股金线,在晨光下刺得他眼睛疼。
“小殿下忍忍,”苏嬷嬷边系最后一颗珍珠扣边低声道,“今日要见的人多,衣裳得隆重些。”
齐宇承内心翻了个白眼。隆重?这重量快把他压垮了。前世做实验穿防护服都没这么累。
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话音。透过窗棂缝隙,他看见:
礼部尚书王延之带着两个郎中,正与内务府总管低声交谈,眼神不时瞟向暖阁方向。
李国公与几个勋贵站在廊下,笑容满面,手里转着一串沉香木念珠,捻动的频率却比平日快。
几个面生的嬷嬷混在宫女队伍里,腰板挺得笔直,眼神锐利——那是各宫有品级的女官,被派来“观礼”。
“来了多少双眼睛啊”齐宇承默默数着。至少七方势力:礼部、内务府、李国公派、其他勋贵、后宫各主位、宗室、还有太后皇帝自己的人。
婴儿的满月宴,硬是摆出了诸侯会盟的架势。
巳时初刻,钟鼓鸣响。
太后驾到,凤冠翟衣,通身的威仪压得殿内一静。紧接着皇帝入席,玄黑龙袍,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。
齐宇承被苏嬷嬷抱到殿前,按在铺了软垫的紫檀圈椅里。椅子太大,他坐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,像摆在供桌上的娃娃。
“吉时到——”礼官高唱。
献礼环节开始。
宗室亲王打头,献的多是吉祥物件:和田玉雕的麒麟、金丝楠木的如意、整块翡翠琢的山水屏风。东西贵重,却不逾制。
齐宇承一边装乖巧眨眼,一边用他有限的化学知识估算:
那玉麒麟雕工值三千两,但玉料有绵,减五百。
金丝楠木如意嗯,木材是真的,但柄尾镶嵌的“祖母绿”是琉璃染的。
翡翠屏风水头不错,可惜背面有道暗裂,价值折半。
他正算得投入,轮到了文官队列。
礼部侍郎献上一套《幼学琼林》,特制羊皮封面,内页用金粉描了插图。书被端到面前时,齐宇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腥味。
鱼胶装订?不对这味道像是
他还没分辨清楚,苏嬷嬷已经代他接过,转手递给身后的宫女。书页在传递时翻开一瞬,齐宇承瞥见内页金粉在烛光下泛著诡异的紫光。
金粉掺了朱砂?长期接触会导致汞中毒。好隐蔽的手段。
他小嘴一瘪,准备哭——这是婴儿唯一的抗议方式。
但哭声没出口。
因为皇帝忽然开口:“这书装帧精美,王侍郎有心了。福安,收进内库,等皇子启蒙时再用。”
轻描淡写,既收了礼,又搁置了使用时间。
王侍郎躬身退下,额角有细汗。
齐宇承松了小拳头。这爹挺敏锐?
他看向御座。齐穆尧正端起茶盏,目光扫过殿内,在几个献过礼的官员脸上停留片刻,眼神深不见底。
午时初刻,第二轮交锋
命妇队列上前时,气氛微妙起来。
几位国公夫人、侯府诰命,献的多是孩童衣物、长命锁。东西不贵重,但针线活极精致,显是下了功夫。
直到武安侯夫人献上一对赤金手镯。
镯子做工普通,但内侧刻了一行小字:“天命所归,福泽绵长”。
字小,却刺眼。
殿内瞬间安静。几个老臣交换眼神,命妇们低头看自己裙摆。
“天命所归”——这四字用在婴儿身上,是祝福,更是捧杀。
太后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没说话。
皇帝也没说话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对手镯,和抱着孩子的苏嬷嬷身上。
齐宇承感觉到苏嬷嬷的手臂在微微发抖。老太太在宫里四十年,太明白这四字的分量——收了,等于默认皇子有“天命”;拒了,等于当众打武安侯府的脸。
进退两难。
就在这死寂时刻,齐宇承做了个动作。
他伸出小手——婴儿笨拙的、肉乎乎的小手,朝着那对手镯,张开五指,又蜷起。
像是想抓,又抓不住。
然后他打了个哈欠,眼泪汪汪地看向太后,小嘴一撇。
不是哭,是困了。
太后放下茶盏,笑了:“孩子困了。苏嬷嬷,带下去歇会儿,换身轻便衣裳再抱来。”
危机化解。
武安侯夫人脸色发白,躬身退下。那对手镯被宫女接过,放在托盘最下层,再没人多看一眼。
齐宇承被抱回暖阁时,心里冷笑:武安侯李国公的姻亲。这是试探,也是串联。
歇了半个时辰,再回宴席时,气氛已变。
先前那些含蓄的、隐蔽的试探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、等待最后一击的寂静。
李国公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中,走上前来。
他没捧金银玉器,只拿着一本泛黄的古籍。书脊用丝线重新装订过,封面字迹模糊,但能辨出“婴幼”二字。
“臣偶得前朝医圣手札残卷,”李国公声音温和,笑容可掬,“中有调养先天不足之秘方。闻十皇子早产体弱,特献上,或于殿下康健有益。”
书被端到御前。
齐穆尧没接,只看了眼福安。福安上前,双手接过,当众翻开第一页。
就在书页掀开的瞬间——
齐宇承闻到了。
那股味道从三丈外飘来,极淡,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。
苦杏仁的甜涩气,混合著另一种更隐蔽的、类似于檀香却带着酸味的物质。
氰化物残留?还是
他还没想明白,身体先做出了反应。不是故意的,是纯粹的生理排斥——
“阿嚏!阿嚏阿嚏!”
一连三个喷嚏,鼻涕眼泪全出来了。小脸涨红,咳得喘不过气。
殿内死寂。
然后“噗”一声,不知哪个年轻命妇没忍住,又赶紧捂嘴。
李国公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太后缓缓起身。
她没看李国公,只对福安道:“书给哀家瞧瞧。”
福安躬身递上。太后接过,只翻了一页,指尖在某一处停了停。然后她合上书,递给身旁的心腹嬷嬷。
“这书”太后声音平稳,“纸张脆了,墨色也晕了。国公爷是从哪儿得的?”
李国公躬身:“是、是臣府上清点旧库时偶然发现”
“旧库?”太后笑了,“前朝医圣距今二百余年,这书若真是原本,该在太医院藏书阁供著。若是抄本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内:“纸张是新的,墨是三年内的松烟墨。装订的丝线,是江南去年才有的‘雨过天青’色。”
每说一句,李国公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“国公爷,”太后最后道,“你是被人骗了。这书,哀家替你处理了吧。”
不是“收下”,是“处理”。
不是“献给皇子”,是“你被人骗了”。
四两拨千斤,却字字如刀。
李国公跪地谢恩,退下时脚步虚浮,那串沉香念珠不知何时断了线,珠子滚了一地。
宴席在微妙的气氛中草草收场。
宾客散去后,慈宁宫正殿只剩下满地狼藉,和尚未散尽的香烛气。
暖阁里,齐宇承被扒下厚重的礼服,换上寻常襁褓。他累得眼睛都睁不开,却还强撑著等——等那个意料之中的旨意。
果然,戌时初刻,福安来传旨。
明黄绢帛上,朱砂字迹清晰:
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追封沈氏惠妃为敦懿皇贵妃,享妃陵四时祭祀,增守陵户二十,永受香火。
皇十子齐宇承,赐字‘宸’,载入玉牒,序齿第十。赐西山南麓皇庄一座,田三百亩,庄户五十,以为汤沐之资。
擢大内侍卫十二人,专职护卫皇子起居,隶属慈宁宫辖制。皇子一应用度,暂按亲王例供给,待成年开府,再议封爵。
钦此。”
苏嬷嬷抱着齐宇承跪接旨意,手抖得厉害。
齐宇承躺在襁褓里,默默消化这旨意。
追封生母——抬身份。
赐字“宸”——定名分。
赐庄园护卫——给实惠。
用度亲王例——显恩宠。
这爹政治手腕一流。
福安传完旨,又低声道:“陛下还有口谕:今日宴上那本医书,已送太医院查验。李国公年事已高,即日起在府中‘静养’,不必上朝了。”
软禁。
齐宇承闭眼。这就开始了?宴席上的交锋,只是序幕?
他感到苏嬷嬷抱着他走回暖阁。
窗外,夜色已浓。
而在乾清宫,齐穆尧站在内库那排紫檀柜前。
他最终没有打开第三格,只是将手中那枚狼首玉佩,轻轻放在了柜顶。
“福安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“从明日起,”皇帝声音很轻,“慈宁宫的护卫,再加一倍。太医署每日请脉,脉案直接送朕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”齐穆尧顿了顿,“告诉太后,天宝的饮食,以后朕亲自定单子。”
福安抬头,眼中闪过惊愕。
皇帝转身,走向御案。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“朕倒要看看,”他低声,像在对自己说,“谁敢再伸手。”
窗外,三更梆子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