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侧殿。优品小税旺 追罪辛璋踕
齐宇承是被自己臭醒的。
“噗——”
一声悠长闷响后,熟悉的异味在襁褓里弥漫开来。他躺在摇篮里,双眼放空,内心麻木。
前世好歹是实验室里指点江山的人,如今沦落到连括约肌都管不住。这落差,比化学反应里的相变还剧烈。
“小殿下解手啦?”青禾笑着过来,动作麻利地解开襁褓。
温水擦洗,换上干爽尿布。整个过程齐宇承面无表情——尽管婴儿的脸本就做不出什么表情。
就在青禾举起换下的脏尿布时,他眼角瞥见布上的颜色。
不是寻常的淡黄。
是橘黄色,深得像秋日柿子。
不对。
他脑子嗡的一声。前世做食品安全检测时见过这种样本——肝损伤早期,胆红素代谢异常。
昨天那碗牛乳羹?前天太后碰他脸颊时,指尖那股甜得发腻的气味?
“嬷嬷,”青禾的声音有些迟疑,“您看这颜色是不是太深了?”
苏嬷嬷放下手中针线,凑近看了看,眉头皱起:“是有些异样。去请陈太医悄悄过来一趟,就说小殿下有些食火。”
青禾应声去了。
齐宇承躺在干净襁褓里,盯着帐顶的福寿纹。
有人下手了。不是立马毙命的剧毒,是缓慢伤肝的东西。剂量控制得很精妙,连太医都只会诊断为“婴孩体弱,上火积食”。
而他,一个连翻身都要人帮忙的婴儿,唯一的反抗手段是——哭。
还得哭得恰到好处,不能太聪明,不能惹怀疑。
憋屈。
窗外飘起细雪。齐宇承打了个哈欠,决定先睡一觉。养精蓄锐,才能打持久战。
同一时辰,乾清宫御书房。
齐穆尧盯着面前空白的玉牒,朱笔悬在“生母”一栏上方,墨汁将滴未滴。
已经半个时辰了。
“陛下,”福安佝偻著背,声音压得极低,“宗正寺那边催第三次了。”
“催什么?”皇帝没抬头,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,“催朕给那个孩子找个名分上的娘?”
话一出口,他自己先怔了怔。
那个孩子。他连名字都不愿叫。
可脑海里却浮现那双眼睛——回宫马车上,那孩子盯着熏香炉时,眼中一闪而过的警觉。不像婴儿,倒像像什么?
“陛下,”福安忽然跪下了,额头触地,“老奴多嘴。那夜西山行宫,您流了多少血,老奴都看着。您疼晕过去前,手还攥著襁褓角,说了句”
“朕说了什么?”
福安抬起头,老眼浑浊:“您说‘护着他’。”
御书房死寂。
齐穆尧握笔的手紧了紧,笔尖朱砂滴落,在“生母”栏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。
像血。
赵无涯站在阴影里,忽然开口:“臣是个粗人,只懂杀人护驾。但臣记得,那日接生时,孩子第一声哭出来,陛下您笑了。”
“朕没笑!”齐穆尧猛地站起,伤口被牵动,疼得他脸色一白。
“您眼角有泪。”赵无涯语气平静,像在陈述事实,“臣看得清楚。”
龙涎香的青烟笔直上升,凝而不散。
齐穆尧跌坐回龙椅,手指无意识摩挲袖中的狼首玉佩。冰凉的玉,温热的血——那夜记忆碎片般涌来:暴雨,剧痛,还有婴儿被捧到他眼前时,那张皱巴巴的小脸。
他那时确实想:这孩子得活下去。
凭什么?
“报——”殿外传来通禀,声音又急又高,“太后娘娘驾到!”
福安和赵无涯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底看到疑惑:太后怎么这时候来了?
太后进来时,披风肩头还沾著未化的雪。
她没看跪在地上的两人,径直走到御案前,目光落在染了朱砂的玉牒上。
“皇帝为难,”太后声音平静,“是怕这孩子养不活,还是怕养得太好,将来尾大不掉?”
齐穆尧心头一震。
“母后何意?”
“沈家倒了,沈氏追封惠妃,不过是块空牌子。”太后转身,目光如深潭,“可‘惠妃之子’这名分,够多少人眼红?王家、李家,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,如今都盯着这块肥肉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忽然软下来,却更让人心惊:“把皇子交给任何妃嫔,等于送他们一份‘从龙之功’的投名状。不用三年,朝堂就得变天。皇帝,你镇得住吗?”
齐穆尧沉默。
“可养在你身边?”太后坐下,端起福安奉上的茶,“你是天子,不是奶娘。日日抱着婴儿上朝?夜夜哄孩子入睡?那沈美人九个月的‘孕事’,西山行宫的‘静养’,全都白费功夫。”
福安把头埋得更低。
“所以,”太后放下茶盏,杯底轻叩桌面,“孩子,哀家养。”
齐穆尧皱眉:“母后年事已高,这太辛劳”
“辛劳?”太后笑了,笑意没到眼底,“哀家养你的时候,先帝正宠云姬。满宫都说你活不过三岁,因为你是宠妃所出,碍了别人的路。”
云姬。
这个名字像根淬了毒的针,扎进齐穆尧心脏最深处。
“哀家不也把你养大了?”太后看着儿子,眼神复杂,“如今你有了孩子,哀家就不能再护一回?”
齐穆尧喉结滚动,说不出话。
“何况,”太后语气转淡,每个字却重如千钧,“慈宁宫养大的皇子,天生就离储位近一步。皇帝,你说是不是?”
齐穆尧猛地抬头。
他终于听懂了——母后不仅要护这孩子,还要为他铺路。用太后的权威,用中宫的底蕴,为这个身世不堪的孩子,垫一条通往龙椅的台阶。
而代价是:太后将成众矢之的,皇子将成全天下的靶心。
“母后”他声音发哑,“您何必”
“何必?”太后站起身,走到儿子面前,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——这个动作,她在他十岁后就没再做过了。
“因为你是哀家儿子。”她声音很轻,“你疼,哀家就疼。”
她转身走向门口,绛紫色披风划出冷冽弧度。
到门边时,她停住,没回头:“对了,沈家那个远房堂侄沈钰,哀家要了。调来慈宁宫当差。”
“母后!”齐穆尧急道,“他毕竟是沈家血脉,万一”
“正因是沈家血脉,才要放在眼皮底下。”太后侧过脸,烛光映亮她半边容颜,冷静得近乎冷酷,“皇帝,有些棋子,攥在自己手里,才安心。放在别处,反而容易被人拿去,反手将你一军。”
她走了。
脚步声渐远,消失在风雪声中。
齐穆尧站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,忽然觉得冷。不是窗外的雪带来的冷,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。
母后什么都知道。知道他的挣扎,知道他的恐惧,知道他对那孩子又恨又忍不住在意的复杂心情。
“福安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玉牒,”齐穆尧闭了闭眼,“写吧。十皇子齐宇承,生母沈氏惠妃,生辰承天六年一月末,西山行宫早产。抚养人太后赵氏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
“还有,”皇帝睁开眼,眼底已无波澜,“传旨:十皇子即日起由太后抚养,居慈宁宫。一应用度按亲王例。”
亲王例,不是太子例。这是他最后的克制。
福安躬身退下拟旨。
赵无涯还站着。
“陛下,慈宁宫的暗哨”
“加三倍。”齐穆尧看向窗外纷扬的雪,“太后和皇子若有任何闪失,无涯,你提头来见。”
“臣,万死不辞。”
戌时三刻,慈宁宫暖阁。
齐宇承被挪了窝。从偏殿移到太后寝殿隔壁的暖阁,房间大了整整一倍,地龙烧得暖烘烘的,空气里熏著名贵的龙脑香。
摇篮换成了紫檀雕花婴儿床,四周悬著月影纱,既透光又防蚊。所有家具边角都包了软绸,连烛台都用琉璃罩子罩着,防他乱抓。
待遇升级得很明显。
苏嬷嬷和青禾轻手轻脚地布置,两个新拨来的小宫女在门外候着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“太后娘娘说了,”苏嬷嬷边整理小衣裳边低声嘱咐,“小殿下夜里惊醒不得。你们守夜时,脚步放轻,说话用气声。”
“嬷嬷放心,”青禾应着,将一床簇新的锦被铺进婴儿床,“奴婢们晓得轻重。”
齐宇承躺在软褥里,耳朵竖着——尽管婴儿的耳朵竖不起来。
他听见苏嬷嬷和青禾低声交谈:
“沈钰调来了,在廊下值守。”
“哪个沈钰?”
“沈家那个远房堂侄,陛下先前塞进羽林卫的。太后娘娘亲自要的人。”
齐宇承心里一动。
沈家残余?太后捏在手里,是当人质,还是当鱼饵?
正想着,门开了。
太后独自进来,挥手让宫人都退下。
暖阁里只剩她和婴儿。
齐宇承立刻进入“天真懵懂”模式,睁著黑亮的眼睛,吐了个奶泡。
太后站在婴儿床边,看了他很久。久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露馅了。
然后她伸手,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——不是金银玉器,而是一枚小小的、陈旧的银锁片,边缘都磨亮了,露出底下暗沉的银质。
“这是你父皇小时候戴过的。”太后轻声说,像在自言自语,“他三岁那年,差点被人毒死。这锁片验出过东西。”
她把银锁片放在齐宇承枕边。
锁片冰凉,在烛光下泛著幽暗的光。
验毒银锁?
齐宇承心脏猛跳。所以太后知道有人下毒?她知道多少?知道是谁吗?
太后忽然弯腰,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。
那吻很凉,带着佛堂檀香,还有一丝极淡的、甜得发苦的气味,钻进他鼻腔。
杏仁味!
齐宇承浑身僵住。剂量极低,不足以致命,但长期接触
太后直起身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她走到香炉边,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。
就著烛火,点燃。
火光跳跃,映亮她沉静的侧脸。
齐宇承拼命睁大眼睛,只瞥见纸条边缘有半个模糊的字迹——像“北”字的半边,又像别的什么。
纸烧成灰,轻飘飘落在香炉里,混入龙脑香的灰烬中。
太后站在香炉前,一动不动。窗外风雪呼啸,拍打着窗棂,暖阁里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。
许久,她转身。
“睡吧。”她说,吹灭了多余的蜡烛,只留一盏小灯。
门轻轻合上。
黑暗降临。
齐宇承躺在黑暗里,手边是冰凉的银锁片,额头上残留着甜苦交织的气味。
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,一声,两声,三声,沉重得像敲在人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