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未亮透,西山行宫已是一片死寂。
十六具尸首连夜运出,洒了石灰深埋荒山。宫室彻底清扫,熏艾消毒,连砖缝里的血渍都刮得干干净净。
齐穆尧抱着天宝走出寝殿时,每走一步,小腹的伤口就隐隐作痛。束腰勒著的地方,恶露仍在渗出。他脸色苍白如纸,却将背脊挺得笔直。
上马车时,他眼前一黑,几乎栽倒。赵无涯要扶,被他挥手挡开。
帝王再虚弱,也不能让臣子看见膝盖发软。
马车是太后的凤辇。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,熏著安神的檀香。天宝被放在特制的锦篮里,篮底垫著温泉暖玉。
车帘放下,车轮碾动。
齐穆尧靠在车壁上,闭目养神。他需要蓄力——因为一回宫,戏就得开演。
车厢摇晃。
锦篮里,齐宇承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清醒。
我在马车上?这檀香…等等。
他努力转动婴儿模糊的视线,看向身侧那人。玄色常服,金线绣龙——是那个皇帝,生他的那个。
所以真的要回皇宫了?我真的成了皇子?
他激动得想挥小手,却只发出“咿呀”一声。
就在这时,一股极淡的、混在檀香里的气味钻入鼻腔。
苦杏仁味?
齐宇承浑身一僵。化学博士的本能瞬间炸响警报——氰化物!
有人下毒?!目标是谁?我还是皇帝?
婴儿的大脑处理不了太复杂的阴谋,但求生本能压倒一切。他猛地瞪大眼睛,看向角落的熏香炉,然后拼尽全力扭动身体,发出尖锐刺耳的啼哭!
“哇——!!!”
齐穆尧瞬间睁眼:“怎么了?”
天宝哭得撕心裂肺,小脸涨红,手脚乱蹬。齐穆尧皱眉将他抱起,轻拍后背:“不哭,天宝不哭…”
没用。哭声更烈。
福安在车外听见动静,立刻掀帘探头:“陛下?”
“孩子一直哭。”齐穆尧脸色难看,“看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。”
福安钻进车厢,先检查襁褓,又摸了摸天宝的额头。忽然,他动作一顿,鼻翼微微翕动。
“这香…”福安猛地转头看向香炉,伸手探入炉灰,指尖捻起一小片未燃尽的异色香料。他凑近闻了闻,脸色骤变:
“陛下!这香不对!里面混了‘苦魂散’!”
齐穆尧瞳孔收缩:“毒?”
“慢性毒,伤神智。”福安声音发紧,“用量极轻,寻常人闻上三五日才会嗜睡乏力,但婴儿…”他看向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天宝,“婴儿体质弱,怕是熬不过三天就会痴呆!”
空气凝固。
齐穆尧盯着怀中仍在啼哭的孩子,忽然想起刚才天宝看向香炉的眼神——那不是婴儿无意识的张望,而是…惊恐?
“处理掉。”他冷声下令,“查。这香是谁准备的,经了谁的手,一个都不许漏。”
“是!”福安立刻捧起香炉退出车厢。
车内重归安静,只剩天宝渐渐弱下去的抽噎。
齐穆尧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。天宝哭累了,眼睛红肿,却还死死抓着他的衣襟。
“你…”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,低到只有怀里的孩子能听见,“倒是比你那些皇兄皇姐们机灵。”
天宝不能说话,只是委屈地哼唧一声。
齐穆尧看着那张哭花的小脸,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。那笑声短促,带着自嘲:“朕的儿子,总不能是个傻子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在婴儿细软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,像触碰什么易碎的瓷器。
“也好。”
就这两个字。没头没尾,但马车里的福安听得心头一震——陛下已经很久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了。
马车驶向晨光中的京城。宫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,而车厢内,某种微妙的、连齐穆尧自己都未察觉的联系,正在悄然滋生。
慈宁宫佛堂,檀香沉得压人。
齐穆尧抱着天宝进来时,太后正跪在蒲团上诵经。她没有回头,直到诵完最后一句“阿弥陀佛”,才缓缓起身,转身。
目光先落在齐穆尧脸上,细细端详他的气色,然后才移向襁褓。
“皇帝回来了。”她伸出手。
齐穆尧要将天宝递过去,太后却摆了摆手:“你抱着吧,哀家看看就行。”
她走近,却没有立刻看孩子,而是先伸出手指,极轻地探了探天宝的后颈——温热,脉搏平稳。
验过是活婴,她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接着,她看似慈爱地端详婴儿面容,实则用指甲极轻地划过孩子耳后——皮肤完好,没有易容痕迹。
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,不过三息之间。
“这眉眼…”太后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倒真有几分像你。”
齐穆尧心头猛跳,面上却平静:“毕竟是儿臣的血脉。”
太后没有接话,只是静静看了孩子片刻,然后摆手示意嬷嬷接过天宝。
“都退下吧。”她淡淡道,“哀家与皇帝说说话。”
殿门关上,佛堂内只剩母子二人。
太后走到窗边,望着庭院里未化的残雪,背对着齐穆尧,忽然说:
“行宫死了十六个人,哑了三个尼僧。”
不是问句,是陈述。
齐穆尧背脊一僵:“母后都知道了。”
“哀家知道的不止这些。”太后转身,目光如刀,“哀家还知道,那晚紫气东来,龙形盘空——钦天监今晨密报,说这是‘真龙降世,天命所归’。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,说这皇子…生而不凡。”
她一步步走回齐穆尧面前,声音压得极低:
“尧儿,你告诉母后实话。那孩子的另一个父亲…是不是宇文烈?”
齐穆尧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:“母后…怎会知道?”
太后看着他,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、近乎悲悯的笑意:
“你当真以为,你与那北狄王子在西市赌坊相见、在城南酒肆过夜的事…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?”
齐穆尧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。
原来母后一直都知道。
“那晚在酒肆,”太后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敲在齐穆尧心上,“你喝多了,他也喝多了。两个年轻气盛的男子,又是棋逢对手的性子…会发生什么,哀家不难猜。”
她顿了顿:
“哀家只是没想到…会结出这样的果。”
齐穆尧缓缓跪下,额头抵地:“儿臣…有罪。”
“罪?”太后苦笑,“你有什么罪?是罪在身为男子却可孕育子嗣?还是罪在为了保全这孩子,不得不双手染血?”
她伸手,颤抖地扶起齐穆尧:
“尧儿,母后只问你一句——若宇文烈知道这孩子的事,找上门来,你打算如何?”
齐穆尧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。
“儿臣会杀了他。”他声音冰冷,“此事绝不能泄露。”
太后盯着他看了很久,最后长长叹了口气:
“好。那你就记住今日的话。”
她转身走回佛龛前,背对着齐穆尧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:
“沈美人的事,哀家会替你圆。沈家那边,哀家也会敲打。至于这皇子…既然天命所归,那就让他好好当这个‘天命’。”
齐穆尧躬身:“谢母后。”
“去吧。”太后摆手,“回去歇著。三日后早朝,你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给这孩子赐名、上册——戏,得演全了。”
“是。”
齐穆尧退出佛堂。
殿门关上的瞬间,他听见殿内隐约传来婴儿的哼唧声。
那晚在酒肆…母后连这个都知道。
这深宫里,到底还有多少双眼睛,在看着朕?
他沿着宫道往前走,晨光洒在他身上,明黄的龙袍泛起淡淡金光。
而佛堂内,太后独自站着,许久未动。
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,她才缓缓转身,走到佛龛最深处,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密信。
信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:
“烈已离狄,行踪不明。疑往京城。”
太后捏著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她将信凑近烛火,看着火苗舔舐纸页,化为灰烬。在最后一点纸角燃烧时,她极轻地、几乎无声地自语:
“烈儿…”
“你可千万别回京城。”
“回来了…会没命的。”
窗外风吹过,檐角铜铃轻响。
那声“烈儿”散在风里,无人听见。
烛泪堆了一夜。
次日清晨,太后在佛前捻珠时,忽然抬眼看向侍立的老嬷:“那三个尼僧…到哪儿了?”
“昨日已过江,往岭南去了。”老嬷低声回,“此生回不了京城。”
太后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。
有些秘密,就该随着人远去,永远埋在南方的烟瘴里。
转眼便是回宫第三日。
按礼部紧赶慢赶拟出的章程,明日便是皇子正式记入玉牒、告祭太庙的日子。从此,这孩子,将永远与“惠妃沈氏”连在一起。
夜深人静,齐穆尧终于屏退所有宫人,独自走进了慈宁宫偏殿。
齐穆尧站在摇篮边,低头看了很久。
忽然,胸口传来一阵陌生的胀痛。
太医说过:“双脉之体,产后或会泌乳,但量极少,数日即止。”
他盯着那点湿痕,脸色青白交加。
真荒唐。
男子之身,孕育子嗣已是逆天,如今竟连这妇人之态…
他颤抖着手,想去擦,却在中途停下。最后,他只是极轻地、自嘲般低语:
“宇文烈…你给朕的‘礼物’,还真齐全。”
摇篮里,天宝忽然动了动,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空气。
齐穆尧伸手,让孩子的小手握住他一根手指。
力道很小,却温温热热。
“天宝,”他低声说,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,“这深宫…朕带你进来了。”
“剩下的路…”
他收紧手指,将那小小的手握在掌心。
窗外,宫灯次第亮起,照亮层层宫阙。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,一声,一声,敲著漫漫长夜。
齐穆尧抱起天宝,走到窗边。
正月刚过,宫墙上的积雪未化,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银白。再远处,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子洒落,那是他的江山,他的子民,他要用一生守护的天下。
而他怀里这个小小的孩子,将是这一切未来的主人。
“朕为你铺路,”他对着熟睡的婴儿轻声说,“你替朕…走下去。”
天宝在梦中咂了咂嘴,像是在回应。
齐穆尧嘴角无意识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那笑意很浅,却真切。
殿外,福安静静候着。他听见皇帝的低语,也听见婴儿的哼唧。老太监垂着眼,袖中的手轻轻抚过那块褪色的平安符。
深宫如棋局,人人皆是子。
而这盘棋,才刚刚开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