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天宝(1 / 1)

承天五年,七月初

西山行宫的夏末,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。求书帮 庚欣醉全

齐穆尧站在窗前,身上披着件过分宽大的玄色龙纹常服——福安特意让尚衣局改的尺寸,腰身处留了足足三寸余地。

他一只手撑著窗棂,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。

那里还平坦著,但太医昨日诊脉时说:“龙胎已稳,三月成形。”

“陛下,该用药了。”福安端著药碗进来,声音压得极低。这碗安胎药每日三次,已喝了整整一个月。

齐穆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。药很苦,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——比这更苦的,是朝堂上那些老臣的嘴脸。

“慈宁宫今日送来问安折。”福安从袖中取出折子,翻开内页——表面是请安套话,内页空白处却有一行小字,是太后的笔迹:

尧儿,暑热未消,莫贪凉。母后一切安好,勿念。

齐穆尧指尖抚过那行字,眸色微暖。

太后不是他生母,却比生母更亲。

这三个月来,她在前朝周旋,他在西山养胎,母子二人硬是把这天大的秘密瞒得滴水不漏。

“太后娘娘昨日在慈宁宫发了火。”福安低声道,“王阁老想送自家侄女入宫‘侍疾’,娘娘当庭摔了茶盏,说‘陛下需要静养,谁敢扰了圣安,哀家第一个不饶’。”

齐穆尧嘴角扯了扯:“母后演得倒像。”

“还有沈家。”福安顿了顿,“沈美人‘有孕’的消息传出去后,沈阁老已经三次上折,说想送些补品给美人养胎。”

“准。”齐穆尧转身往内室走,“让他们送。送来的东西,让赵无涯验过,无毒的送去静心苑给那哑奴吃,有毒的…留着,日后有用。”

福安应声,又道:“北边有信,宇文烈半月前带兵平了西羌叛乱,北狄老王赏他三万铁骑。如今他在王庭…风头正盛。”

齐穆尧脚步一顿。

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著那枚狼首玉佩——自从那夜后,这玉佩就像长在他身上。

“知道了。”他声音冷下来,“退下吧。”

殿门关上,齐穆尧慢慢坐到榻边。他从枕下摸出玉佩,冰凉的玉贴在还未显怀的小腹上。

三个月了。

那场春末的荒唐,竟真的种下了孽根。

承天五年,九月中

胎动是在深夜来的。

齐穆尧正批阅密折——朝中大事太后替他撑著,但军国要务还需他亲自决断。忽然,小腹里像是有条小鱼轻轻一摆。

他笔尖一抖,朱砂在折子上晕开一团。

又是一下。这次更明显,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踢了一脚。

齐穆尧放下笔,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。宽松的寝衣下,那里已经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。太医说,五个月了,该有胎动了。

他犹豫片刻,慢慢将手复上去。

掌心下,又是一次轻轻的胎动。

“放肆。”他对着腹部低声训斥,“朕在批奏折,你安分些。”

里面的孩子仿佛听懂了,真的安静下来。

齐穆尧怔了怔,忽然觉得有点好笑。他堂堂天子,居然在跟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说话。

笑着笑着,嘴角又抿直了。

五个月了。离那场荒唐,已经过去整整五个月。

他想起了宇文烈。那混蛋现在应该正在北狄王庭里庆功吧?喝着烈酒,搂着美人,或许已经忘了他这个一夜荒唐的大齐皇帝。00小税蛧 已发布嶵新漳结

若是他知道…

齐穆尧眼神骤冷,手下意识收紧。腹中的孩子似乎被惊到,猛地踢了一脚,力道之大,让他闷哼出声。

“陛下?”守在殿外的赵无涯立刻出声。

“无事。”齐穆尧深吸一口气,重新拿起笔。

笔尖悬在奏折上,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。

承天五年,十一月初

十一月的早朝,寒风已经有些刺骨了。

齐穆尧“病愈”回宫,坐在龙椅上,穿着特制的龙袍——腰身处内置了可调节的束带,福安在帘后随时准备调整。但他还是低估了孕期身体的变化。

七个月的身孕,腹部隆起如小山,孩子在里面动得厉害。才坐了半个时辰,腰就酸得厉害,束带勒得他喘不过气。

“陛下,”沈阁老又在哭穷,“江北水患的银子实在拖不得了,还请陛下开内帑…”

“内帑?”齐穆尧强压着恶心,声音发冷,“朕记得年初才拨了八十万两给江北修堤,银子呢?”

沈阁老一噎。

王御史趁机弹劾:“陛下,臣听闻那八十万两,有三十万进了沈家旁支的私库!”

“你血口喷人!”

朝堂上吵成一片。

齐穆尧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,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。更糟的是,他忽然很想吃江南的醉蟹——昨晚梦里全是那个味道,馋得抓心挠肝。

肚子里的孩子仿佛知道父亲在受罪,用力踢了一脚,正踢在束带最紧的位置。

“陛下?”福安发现不对,连忙上前。

齐穆尧想摆手说无事,却眼前一黑。

“陛下晕倒了!”

“快传太医!”

混乱中,帘后传来太后的怒喝:“都给哀家闭嘴!”

大殿瞬间死寂。

太后从帘后走出,凤冠朝服,不怒自威。她看都没看瘫在龙椅上的齐穆尧,目光扫过群臣:“陛下为国事操劳至此,旧疾复发。尔等不为君分忧,反倒在此吵闹?”

众臣跪倒一片。

“今日早朝到此为止。”太后冷冷道,“福安,送陛下回寝宫。从今日起,陛下需静养,朝中大事,先报慈宁宫。”

“遵旨。”

福安和赵无涯一左一右扶起齐穆尧。经过太后身边时,齐穆尧勉强睁开眼,看见母后垂在身侧的手,正在微微发抖。

她在害怕。

齐穆尧心里一酸,用尽力气低声道:“儿臣…无事。”

太后没回头,只是摆了摆手。

当夜,西山行宫。

齐穆尧靠在榻上,七个月的肚子已经大得看不见脚尖。太医说,这孩子长得太快,怕是将来不好生。

“沈美人‘产后血崩’的安排,出了点意外。”福安低声道。

齐穆尧抬眼:“说。”

“沈阁老今日秘密见了王家的人。”福安递上一份密报,“他们似乎在谈…若皇子早夭,该推哪位宗室子继嗣。”

齐穆尧笑了,笑容冰冷:“好啊。正好一网打尽。”
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”

“让沈美人‘多活三天’。”齐穆尧指尖轻敲桌面,“这三天,让沈家、王家、李家…所有想伸手的人,都把手伸进来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?”齐穆尧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,里面那个小东西正在轻轻活动,“朕要让这些伸手的人,尽数付出代价,永无翻身之日。

承天五年,腊月二十三

小年夜的西山,下了今冬第一场雪。

太后以“为陛下祈福”为由,移驾西山慈云庵。入夜后,雪越下越大,她换了一身寻常妇人装扮,从庵堂密道悄悄进了行宫。

齐穆尧已经起不了身了。八个多月的身孕,腹部高高隆起如临盆之态,太医说他胎位不正,孩子太大,生产时会很凶险。

“尧儿。”太后坐在榻边,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
齐穆尧睁开眼,看见母后鬓边又多了几缕白发。这八个多月,她在前朝周旋,他在后宫养胎,都不容易。

“母后…辛苦了。”

太后眼眶一红,摇了摇头。她伸手,颤抖地抚上他隆起的腹部:“他…动得可厉害?”

“嗯。”齐穆尧苦笑,“夜里总踢朕,睡不好。”

话音刚落,腹部就鼓起一个小包,像是孩子在伸懒腰。

太后的手僵在半空,许久,眼泪忽然滚下来:“尧儿…苦了你了…”

“母后…”

“你生母…”太后哽咽著,“若知道你能有孩子,定会高兴的。”

齐穆尧怔住。关于生母,太后从未主动提过。

“她叫云姬,是南疆巫女。”太后擦去眼泪,声音很轻,“先帝南巡时遇刺,她救了他。后来…先帝带她回宫,封了云嫔。”

“她很美,性子也烈。宫里容不下她,说她用巫蛊之术迷惑先帝。”太后顿了顿,“其实她只是…身体与常人不同。南疆有一支族人,男女皆可孕育子嗣,谓之‘双脉之体’。她把这体质传给了你。”

齐穆尧静静听着。

“你三岁时,她‘病故’了。”太后闭了闭眼,“先帝为保你周全,只能忍痛赐她自请离宫,从此杳无音信——那是深宫之中,身不由己的成全。”

齐穆尧喉结滚动:“儿臣…明白。”

太后又交代了许多,从生产准备到后续布局,事无巨细。临走前,她回头看他,轻声道:“尧儿,你是天子,但也是母亲。等你见到孩子那一刻…就懂了。”

殿门关上。

齐穆尧靠在榻上,手覆在腹部。里面的孩子仿佛知道祖母来过,这会儿安静得很。

“母亲…”他喃喃自语,忽然笑了,笑得眼眶发酸,“朕居然…要当母亲了。”

真荒唐。

也真…无可奈何。

承天六年,一月末

齐穆尧是被疼醒的。

那时刚过子时,窗外漆黑一片。起初只是腰酸,他以为是躺久了。可紧接着,一阵剧烈的收缩从腹部炸开,疼得他眼前发白。

九个多月了,太医说随时可能生。

“赵…无涯…”他咬紧牙关。

守在屏风外的赵无涯瞬间闪身进来:“陛下?”

“叫…福安…”齐穆尧喘著粗气,“快…”

福安来得很快,一看他情形就变了脸色:“陛下,这是要生了!”

“产婆…”齐穆尧疼得浑身发抖,“找…信得过的…”

“来不及了!”福安急道,“行宫到京城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时辰,陛下等不了!”

又一波剧痛袭来,齐穆尧闷哼一声,指甲抠进床褥。

窗外雷声炸响——冬末春初的暴雨夜,罕见得诡异。

“赵无涯…”齐穆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你…接生。”

赵无涯脸色煞白:“陛下,臣只懂护驾杀敌,哪里会接生!”

“你再废话…”齐穆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朕先杀了你…”

赵无涯立刻闭嘴,视死如归地伸手。

——多年后,暗卫首领赵无涯人生最辉煌的战绩:亲手接生了大齐太子。

福安已经冲出去准备热水、剪刀、软布。赵无涯跪在榻边,手抖得比当年第一次杀人还厉害。

齐穆尧已经听不清了。

疼痛像潮水,一波比一波猛烈。他咬住福安塞来的软木,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。

汗水浸透了寝衣,身下的锦褥濡湿一片,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碾过般剧痛,可他攥紧拳头,死死咬著牙关不肯松口。九个多月的煎熬,终于到了尽头。

“陛下!用力!”赵无涯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齐穆尧眼前闪过很多画面:幼时母后抱着他哼歌,登基时万民跪拜,御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折,还有那晚酒肆里,宇文烈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。

朕能平天下…能御万民…难道生不出一个孩儿?!

他用尽帝王所有的意志,将所有力气往下推。

“头!看到头了!”赵无涯惊呼。

最后一搏。

齐穆尧发出一声嘶吼,几乎要将软木咬碎。

——出来了!

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雨夜。

几乎在同一瞬间,行宫上空紫霞漫天,经久不散,守在宫外的禁军与宫人皆啧啧称奇,纷纷跪地惊呼:“天降祥瑞,必是皇子福泽深厚!”

暴雨骤停,东方破晓。

冬末的晨光,格外清澈。

殿内

齐穆尧瘫在榻上,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
赵无涯颤抖著剪断脐带,用软布擦去婴儿身上的血污,包进襁褓里。是个男孩,很健康,哭声震天。

“陛下…是位皇子…”赵无涯将襁褓递过来。

齐穆尧勉强睁开眼。

他听见那哭声时,第一反应是厌烦——孽障,果然来了。

可当赵无涯把襁褓递过来,他低头看见那张皱红的小脸时,到嘴边的“孽障”忽然卡住了。

因为那孩子睁开了眼。

——黑亮、清澈,直直看着他。

齐穆尧心脏猛跳了一拍。

太像了。这双眼睛,和宇文烈几乎一模一样。

就在他浑身发冷时,婴儿忽然咧开嘴,笑了。

“孽障…”他还是说出了口,但声音哑得厉害。

不知是说孩子,还是说…他自己。

殿外

慈云庵庭院里,太后看着漫天紫霞,缓缓跪地,合十叩首:

“天佑大齐…天佑我儿…”

行宫殿外,福安率众跪在积水中,朝着紫霞漫天的方向重重叩首:

“祥瑞降世!皇子天成!”

福安起身时,袖口滑落,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——十年前先帝遇刺,当时还是小太监的他扑上去挡刀留下的。他迅速拉好袖子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有些忠诚,不必说。

第三日清晨,齐穆尧已经能坐起来了。

他恢复得快,太医说这是“双脉之体”的天赋。但他腹部的伤口还在疼,腰也酸软,每次起身都需要赵无涯搀扶。

此刻他靠在床头,怀里抱着襁褓。

孩子睡着了,小脸贴在他胸口,呼吸轻柔。三天了,这小东西已经会找奶喝,虽然齐穆尧喂不出什么,但孩子还是本能地往他怀里拱。

福安静静站在一旁,低声禀报:“沈美人‘产后血崩’,今晨‘殁了’。沈家递了折子,想见皇子最后一面。”

“准。”齐穆尧声音还有些沙哑,“让乳母抱个病婴去,就说是早产孱弱,见不得风。若他们硬要看…就说皇子啼哭不止,怕过了病气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三日后朕回宫。”齐穆尧轻轻拍著孩子的背,“沈家必会当庭求爵。你把那些罪证都准备好。”

福安抬眼:“那些想伸手的…”

“手都伸进来了?”齐穆尧问。

“伸进来了。”福安点头,“沈家、王家、李家…甚至还有两位郡王,都暗中联络了静心苑的哑奴,想‘探听皇子虚实’。”

齐穆尧笑了,那笑意没到眼底:“那就把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,连根拔起,清得干干净净。”

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。天降祥瑞,福泽深厚——这是他九个多月煎熬换来的宝贝,是他身为天子却以男子之身孕育的奇迹。

“天宝。”他轻声说,“叫他天宝。”

齐天宝——朕的天赐之宝。

至于大名…等他长大些,等他坐稳了这太子之位,再赐他“齐宇承”之名,承继江山,承袭天下。

怀里的孩子仿佛听见了,轻轻动了动,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,握住了齐穆尧的一根手指。

力道很小,却握得很紧。

齐穆尧怔了怔。

他想起太后那句话:“等你见到孩子那一刻…就懂了。”

他懂了吗?

好像懂了,又好像…更糊涂了。

“陛下,”福安犹豫道,“皇子…要交给乳母了。”

按照计划,孩子必须尽快送去静心苑,由乳母喂养,以坐实“沈美人所出”的身份。

齐穆尧的手紧了紧。

他低头看着那张小脸,那双闭着的眼睛——睁开时,和宇文烈一模一样。

“再等等。”他说。

福安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下了。

殿内重归寂静。晨光照进来,落在父子二人身上。

齐穆尧抱着孩子,想起昨夜试着喂奶的狼狈——他居然真试了,虽然什么都没喂出来,还被孩子咬了一口。

真疼。

也真…奇怪。疼过之后,心里某个地方,好像软了一块。

“天宝,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这皇宫…朕为你打下来了。”

婴儿咿呀一声,像是回应。

齐穆尧嘴角无意识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
他收紧手臂,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。

远处,京城的方向,宫阙楼宇的轮廓在朝霞中渐渐清晰。那里有等着他的朝堂,有想杀他的世家,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。

还有…未来漫长的路。

“剩下的路…”

齐穆尧低头,在孩子额上极轻地印下一个吻。

“朕陪你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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