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天五年,七月初
西山行宫的夏末,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。求书帮 庚欣醉全
齐穆尧站在窗前,身上披着件过分宽大的玄色龙纹常服——福安特意让尚衣局改的尺寸,腰身处留了足足三寸余地。
他一只手撑著窗棂,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。
那里还平坦著,但太医昨日诊脉时说:“龙胎已稳,三月成形。”
“陛下,该用药了。”福安端著药碗进来,声音压得极低。这碗安胎药每日三次,已喝了整整一个月。
齐穆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。药很苦,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——比这更苦的,是朝堂上那些老臣的嘴脸。
“慈宁宫今日送来问安折。”福安从袖中取出折子,翻开内页——表面是请安套话,内页空白处却有一行小字,是太后的笔迹:
尧儿,暑热未消,莫贪凉。母后一切安好,勿念。
齐穆尧指尖抚过那行字,眸色微暖。
太后不是他生母,却比生母更亲。
这三个月来,她在前朝周旋,他在西山养胎,母子二人硬是把这天大的秘密瞒得滴水不漏。
“太后娘娘昨日在慈宁宫发了火。”福安低声道,“王阁老想送自家侄女入宫‘侍疾’,娘娘当庭摔了茶盏,说‘陛下需要静养,谁敢扰了圣安,哀家第一个不饶’。”
齐穆尧嘴角扯了扯:“母后演得倒像。”
“还有沈家。”福安顿了顿,“沈美人‘有孕’的消息传出去后,沈阁老已经三次上折,说想送些补品给美人养胎。”
“准。”齐穆尧转身往内室走,“让他们送。送来的东西,让赵无涯验过,无毒的送去静心苑给那哑奴吃,有毒的…留着,日后有用。”
福安应声,又道:“北边有信,宇文烈半月前带兵平了西羌叛乱,北狄老王赏他三万铁骑。如今他在王庭…风头正盛。”
齐穆尧脚步一顿。
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著那枚狼首玉佩——自从那夜后,这玉佩就像长在他身上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声音冷下来,“退下吧。”
殿门关上,齐穆尧慢慢坐到榻边。他从枕下摸出玉佩,冰凉的玉贴在还未显怀的小腹上。
三个月了。
那场春末的荒唐,竟真的种下了孽根。
承天五年,九月中
胎动是在深夜来的。
齐穆尧正批阅密折——朝中大事太后替他撑著,但军国要务还需他亲自决断。忽然,小腹里像是有条小鱼轻轻一摆。
他笔尖一抖,朱砂在折子上晕开一团。
又是一下。这次更明显,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踢了一脚。
齐穆尧放下笔,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。宽松的寝衣下,那里已经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。太医说,五个月了,该有胎动了。
他犹豫片刻,慢慢将手复上去。
掌心下,又是一次轻轻的胎动。
“放肆。”他对着腹部低声训斥,“朕在批奏折,你安分些。”
里面的孩子仿佛听懂了,真的安静下来。
齐穆尧怔了怔,忽然觉得有点好笑。他堂堂天子,居然在跟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说话。
笑着笑着,嘴角又抿直了。
五个月了。离那场荒唐,已经过去整整五个月。
他想起了宇文烈。那混蛋现在应该正在北狄王庭里庆功吧?喝着烈酒,搂着美人,或许已经忘了他这个一夜荒唐的大齐皇帝。00小税蛧 已发布嶵新漳结
若是他知道…
齐穆尧眼神骤冷,手下意识收紧。腹中的孩子似乎被惊到,猛地踢了一脚,力道之大,让他闷哼出声。
“陛下?”守在殿外的赵无涯立刻出声。
“无事。”齐穆尧深吸一口气,重新拿起笔。
笔尖悬在奏折上,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。
承天五年,十一月初
十一月的早朝,寒风已经有些刺骨了。
齐穆尧“病愈”回宫,坐在龙椅上,穿着特制的龙袍——腰身处内置了可调节的束带,福安在帘后随时准备调整。但他还是低估了孕期身体的变化。
七个月的身孕,腹部隆起如小山,孩子在里面动得厉害。才坐了半个时辰,腰就酸得厉害,束带勒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陛下,”沈阁老又在哭穷,“江北水患的银子实在拖不得了,还请陛下开内帑…”
“内帑?”齐穆尧强压着恶心,声音发冷,“朕记得年初才拨了八十万两给江北修堤,银子呢?”
沈阁老一噎。
王御史趁机弹劾:“陛下,臣听闻那八十万两,有三十万进了沈家旁支的私库!”
“你血口喷人!”
朝堂上吵成一片。
齐穆尧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,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。更糟的是,他忽然很想吃江南的醉蟹——昨晚梦里全是那个味道,馋得抓心挠肝。
肚子里的孩子仿佛知道父亲在受罪,用力踢了一脚,正踢在束带最紧的位置。
“陛下?”福安发现不对,连忙上前。
齐穆尧想摆手说无事,却眼前一黑。
“陛下晕倒了!”
“快传太医!”
混乱中,帘后传来太后的怒喝:“都给哀家闭嘴!”
大殿瞬间死寂。
太后从帘后走出,凤冠朝服,不怒自威。她看都没看瘫在龙椅上的齐穆尧,目光扫过群臣:“陛下为国事操劳至此,旧疾复发。尔等不为君分忧,反倒在此吵闹?”
众臣跪倒一片。
“今日早朝到此为止。”太后冷冷道,“福安,送陛下回寝宫。从今日起,陛下需静养,朝中大事,先报慈宁宫。”
“遵旨。”
福安和赵无涯一左一右扶起齐穆尧。经过太后身边时,齐穆尧勉强睁开眼,看见母后垂在身侧的手,正在微微发抖。
她在害怕。
齐穆尧心里一酸,用尽力气低声道:“儿臣…无事。”
太后没回头,只是摆了摆手。
当夜,西山行宫。
齐穆尧靠在榻上,七个月的肚子已经大得看不见脚尖。太医说,这孩子长得太快,怕是将来不好生。
“沈美人‘产后血崩’的安排,出了点意外。”福安低声道。
齐穆尧抬眼:“说。”
“沈阁老今日秘密见了王家的人。”福安递上一份密报,“他们似乎在谈…若皇子早夭,该推哪位宗室子继嗣。”
齐穆尧笑了,笑容冰冷:“好啊。正好一网打尽。”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”
“让沈美人‘多活三天’。”齐穆尧指尖轻敲桌面,“这三天,让沈家、王家、李家…所有想伸手的人,都把手伸进来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”齐穆尧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,里面那个小东西正在轻轻活动,“朕要让这些伸手的人,尽数付出代价,永无翻身之日。
承天五年,腊月二十三
小年夜的西山,下了今冬第一场雪。
太后以“为陛下祈福”为由,移驾西山慈云庵。入夜后,雪越下越大,她换了一身寻常妇人装扮,从庵堂密道悄悄进了行宫。
齐穆尧已经起不了身了。八个多月的身孕,腹部高高隆起如临盆之态,太医说他胎位不正,孩子太大,生产时会很凶险。
“尧儿。”太后坐在榻边,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齐穆尧睁开眼,看见母后鬓边又多了几缕白发。这八个多月,她在前朝周旋,他在后宫养胎,都不容易。
“母后…辛苦了。”
太后眼眶一红,摇了摇头。她伸手,颤抖地抚上他隆起的腹部:“他…动得可厉害?”
“嗯。”齐穆尧苦笑,“夜里总踢朕,睡不好。”
话音刚落,腹部就鼓起一个小包,像是孩子在伸懒腰。
太后的手僵在半空,许久,眼泪忽然滚下来:“尧儿…苦了你了…”
“母后…”
“你生母…”太后哽咽著,“若知道你能有孩子,定会高兴的。”
齐穆尧怔住。关于生母,太后从未主动提过。
“她叫云姬,是南疆巫女。”太后擦去眼泪,声音很轻,“先帝南巡时遇刺,她救了他。后来…先帝带她回宫,封了云嫔。”
“她很美,性子也烈。宫里容不下她,说她用巫蛊之术迷惑先帝。”太后顿了顿,“其实她只是…身体与常人不同。南疆有一支族人,男女皆可孕育子嗣,谓之‘双脉之体’。她把这体质传给了你。”
齐穆尧静静听着。
“你三岁时,她‘病故’了。”太后闭了闭眼,“先帝为保你周全,只能忍痛赐她自请离宫,从此杳无音信——那是深宫之中,身不由己的成全。”
齐穆尧喉结滚动:“儿臣…明白。”
太后又交代了许多,从生产准备到后续布局,事无巨细。临走前,她回头看他,轻声道:“尧儿,你是天子,但也是母亲。等你见到孩子那一刻…就懂了。”
殿门关上。
齐穆尧靠在榻上,手覆在腹部。里面的孩子仿佛知道祖母来过,这会儿安静得很。
“母亲…”他喃喃自语,忽然笑了,笑得眼眶发酸,“朕居然…要当母亲了。”
真荒唐。
也真…无可奈何。
承天六年,一月末
齐穆尧是被疼醒的。
那时刚过子时,窗外漆黑一片。起初只是腰酸,他以为是躺久了。可紧接着,一阵剧烈的收缩从腹部炸开,疼得他眼前发白。
九个多月了,太医说随时可能生。
“赵…无涯…”他咬紧牙关。
守在屏风外的赵无涯瞬间闪身进来:“陛下?”
“叫…福安…”齐穆尧喘著粗气,“快…”
福安来得很快,一看他情形就变了脸色:“陛下,这是要生了!”
“产婆…”齐穆尧疼得浑身发抖,“找…信得过的…”
“来不及了!”福安急道,“行宫到京城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时辰,陛下等不了!”
又一波剧痛袭来,齐穆尧闷哼一声,指甲抠进床褥。
窗外雷声炸响——冬末春初的暴雨夜,罕见得诡异。
“赵无涯…”齐穆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你…接生。”
赵无涯脸色煞白:“陛下,臣只懂护驾杀敌,哪里会接生!”
“你再废话…”齐穆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朕先杀了你…”
赵无涯立刻闭嘴,视死如归地伸手。
——多年后,暗卫首领赵无涯人生最辉煌的战绩:亲手接生了大齐太子。
福安已经冲出去准备热水、剪刀、软布。赵无涯跪在榻边,手抖得比当年第一次杀人还厉害。
齐穆尧已经听不清了。
疼痛像潮水,一波比一波猛烈。他咬住福安塞来的软木,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。
汗水浸透了寝衣,身下的锦褥濡湿一片,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碾过般剧痛,可他攥紧拳头,死死咬著牙关不肯松口。九个多月的煎熬,终于到了尽头。
“陛下!用力!”赵无涯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齐穆尧眼前闪过很多画面:幼时母后抱着他哼歌,登基时万民跪拜,御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折,还有那晚酒肆里,宇文烈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。
朕能平天下…能御万民…难道生不出一个孩儿?!
他用尽帝王所有的意志,将所有力气往下推。
“头!看到头了!”赵无涯惊呼。
最后一搏。
齐穆尧发出一声嘶吼,几乎要将软木咬碎。
——出来了!
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雨夜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,行宫上空紫霞漫天,经久不散,守在宫外的禁军与宫人皆啧啧称奇,纷纷跪地惊呼:“天降祥瑞,必是皇子福泽深厚!”
暴雨骤停,东方破晓。
冬末的晨光,格外清澈。
殿内
齐穆尧瘫在榻上,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赵无涯颤抖著剪断脐带,用软布擦去婴儿身上的血污,包进襁褓里。是个男孩,很健康,哭声震天。
“陛下…是位皇子…”赵无涯将襁褓递过来。
齐穆尧勉强睁开眼。
他听见那哭声时,第一反应是厌烦——孽障,果然来了。
可当赵无涯把襁褓递过来,他低头看见那张皱红的小脸时,到嘴边的“孽障”忽然卡住了。
因为那孩子睁开了眼。
——黑亮、清澈,直直看着他。
齐穆尧心脏猛跳了一拍。
太像了。这双眼睛,和宇文烈几乎一模一样。
就在他浑身发冷时,婴儿忽然咧开嘴,笑了。
“孽障…”他还是说出了口,但声音哑得厉害。
不知是说孩子,还是说…他自己。
殿外
慈云庵庭院里,太后看着漫天紫霞,缓缓跪地,合十叩首:
“天佑大齐…天佑我儿…”
行宫殿外,福安率众跪在积水中,朝着紫霞漫天的方向重重叩首:
“祥瑞降世!皇子天成!”
福安起身时,袖口滑落,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——十年前先帝遇刺,当时还是小太监的他扑上去挡刀留下的。他迅速拉好袖子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有些忠诚,不必说。
第三日清晨,齐穆尧已经能坐起来了。
他恢复得快,太医说这是“双脉之体”的天赋。但他腹部的伤口还在疼,腰也酸软,每次起身都需要赵无涯搀扶。
此刻他靠在床头,怀里抱着襁褓。
孩子睡着了,小脸贴在他胸口,呼吸轻柔。三天了,这小东西已经会找奶喝,虽然齐穆尧喂不出什么,但孩子还是本能地往他怀里拱。
福安静静站在一旁,低声禀报:“沈美人‘产后血崩’,今晨‘殁了’。沈家递了折子,想见皇子最后一面。”
“准。”齐穆尧声音还有些沙哑,“让乳母抱个病婴去,就说是早产孱弱,见不得风。若他们硬要看…就说皇子啼哭不止,怕过了病气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三日后朕回宫。”齐穆尧轻轻拍著孩子的背,“沈家必会当庭求爵。你把那些罪证都准备好。”
福安抬眼:“那些想伸手的…”
“手都伸进来了?”齐穆尧问。
“伸进来了。”福安点头,“沈家、王家、李家…甚至还有两位郡王,都暗中联络了静心苑的哑奴,想‘探听皇子虚实’。”
齐穆尧笑了,那笑意没到眼底:“那就把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,连根拔起,清得干干净净。”
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。天降祥瑞,福泽深厚——这是他九个多月煎熬换来的宝贝,是他身为天子却以男子之身孕育的奇迹。
“天宝。”他轻声说,“叫他天宝。”
齐天宝——朕的天赐之宝。
至于大名…等他长大些,等他坐稳了这太子之位,再赐他“齐宇承”之名,承继江山,承袭天下。
怀里的孩子仿佛听见了,轻轻动了动,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,握住了齐穆尧的一根手指。
力道很小,却握得很紧。
齐穆尧怔了怔。
他想起太后那句话:“等你见到孩子那一刻…就懂了。”
他懂了吗?
好像懂了,又好像…更糊涂了。
“陛下,”福安犹豫道,“皇子…要交给乳母了。”
按照计划,孩子必须尽快送去静心苑,由乳母喂养,以坐实“沈美人所出”的身份。
齐穆尧的手紧了紧。
他低头看着那张小脸,那双闭着的眼睛——睁开时,和宇文烈一模一样。
“再等等。”他说。
福安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下了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晨光照进来,落在父子二人身上。
齐穆尧抱着孩子,想起昨夜试着喂奶的狼狈——他居然真试了,虽然什么都没喂出来,还被孩子咬了一口。
真疼。
也真…奇怪。疼过之后,心里某个地方,好像软了一块。
“天宝,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这皇宫…朕为你打下来了。”
婴儿咿呀一声,像是回应。
齐穆尧嘴角无意识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他收紧手臂,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。
远处,京城的方向,宫阙楼宇的轮廓在朝霞中渐渐清晰。那里有等着他的朝堂,有想杀他的世家,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。
还有…未来漫长的路。
“剩下的路…”
齐穆尧低头,在孩子额上极轻地印下一个吻。
“朕陪你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