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时。
咸阳直道上,寒风如刀,刮在脸上生疼。
嬴政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驰道中央,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,透著一股孤寂。
章邯落后几步,亦步亦趋地跟着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他算是看明白了。
伴君如伴虎。
这天下,恐怕也只有顾明那个虎崽子,敢天天在老虎嘴边拔毛,还拔得老虎舒舒服服。
突然。
“啊——!”
嬴政猛地停住脚步,对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,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。
他抬起一脚,狠狠踢在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子上。
石子瞬间飞出十几丈远,砸在黑暗里,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熊启!逆贼!”
嬴t政的胸膛剧烈起伏,双拳紧握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你为何要背叛寡人!”
“你怎敢背叛寡人!”
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发颤,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解。
“猪狗不如的东西!”
“寡人待你不薄,封你为相,给你无上荣光,甚至将宗室女嫁你为妻,让你成为大秦的昌平君!”
“寡人那么信任你!你却在背后捅了寡人一刀!险些让寡人二十万大军,尽数覆灭在楚地!”
他想起了另一个人。
樊於期。
那个同样被他倚为心腹,最后却畏罪叛逃,投靠燕国的将军。
一个个都是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人,一个个都在最关键的时候,给了他最致命的背刺。
“寡人到底还能相信谁!”
“啊?!”
“可恨!”
“该杀!”
他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怒火与委屈都吼出来,声音嘶哑,充满了血腥味。
章邯心头一颤,硬著头皮上前一步。
“王上,息怒,莫要气坏了龙体。如今大局已定,王贲将军力挽狂澜,我大秦虽有小挫,但最终还是胜了楚军,损失不算太大。”
“你懂个屁!”
嬴政一把粗暴地推开他,猩红的瞳孔死死盯着章邯。
“寡人的心,很痛!”
那不是君王的愤怒,而是一个被人背叛后,普通人的伤痛。
章邯不敢再多言,低头垂手,静静地站着。
良久。
嬴政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,那股滔天的怒火,化作了刺骨的冰冷。
他转过身,声音里再无一丝情感。
“传寡人旨意。”
章邯心神一凛,躬身听令。
“其一,命王贲暂代三军主帅之职,统领大军,给寡人把楚国打下来!破楚之后,再一并论功行赏!”
“其二,召李信、蒙恬即刻返回咸阳,听候寡人问罪!”
“其三,将逆贼熊启,给寡人活着押回咸阳!寡人要当着他的面,问问他为何要反!然后,五马分尸!”
说到最后四个字,嬴政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
“其四,”嬴政的声音顿了顿,变得更加阴寒,“所有参与此次郢陈叛乱的旧楚豪族、黔首,有一个算一个”
“尽数,坑杀!”
轰!
章邯的脑子里炸开。
坑杀!
他几乎能预见到,郢陈城外,将会出现怎样一副尸山血海的人间地狱。
“唯。”
章邯不敢有任何迟疑,恭敬领命。
与此同时。
楚国,寿春,王殿之内。
灯火通明,丝竹悦耳,与咸阳的肃杀之气截然不同。
楚王负刍满脸红光,亲自走下王阶,端著一杯美酒,迎向刚刚凯旋归来的上将军项燕。
“上将军!此战大破秦军,扬我国威!寡人敬你一杯!”
负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,“上将军凯旋,实乃我大楚之幸啊!”
项燕一身戎装,对着负刍深深一拜。
“王上谬赞,愧不敢当。”
他没有去接那杯酒,而是直言道:“此战,我军虽围歼李信三万精锐车骑,但秦军主力尚存,尽数退回郢陈。我军追击之时,反被那王贲小儿用诱敌之计,折损了三千兵马。这一仗,打得并不漂亮。”
他的语气里,没有半分喜悦,反而充满了沉重。
“原本,臣的计划是,借昌平君在郢陈叛乱,席卷旧楚之地,形成关门打狗之势,将秦军那二十万主力,一口吞下!”
“可惜,王贲提前察觉,擒获了昌平君,导致全盘计划破产。”
项燕的声音在热闹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王上,秦国经此一败,定会更加警惕。臣忧心,若秦王震怒,命那王翦老贼,倾全国之兵而来,我大楚危矣。”
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。
秦国,很快就会卷土重来。
而且,会比这一次更加凶猛,更加势不可挡。
“诶!无妨!”
楚王负刍却大手一挥,打断了项燕的话。
他脸上的笑意不减:“上将军此言差矣!此战你已经向天下人证明,那不可一世的秦军,并非不可战胜!有上将军在,寡人便可高枕无忧!”
说著,他强行将酒杯塞到项燕手里。
“来!满饮此杯!”
殿内的楚国大臣们,也纷纷围了上来,一个个端著酒杯,对着项燕满脸堆笑。
“项将军威武!我大楚的军神!”
“这一仗打得秦人屁滚尿流,实在大快人心啊!”
“来来来,项将军,下官敬你一杯!”
项燕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,被一群人簇拥著,耳边全是吹捧和奉承。
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。
他看着这些人的嘴脸,只觉得一阵厌烦。
“王上,各位大人,”项燕将楚王敬的那杯酒一饮而尽,然后将酒杯重重放在侍者的托盘上,“军中事务尚需安顿,阵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尽快处理,臣,先行告退。”
说完,他对着楚王一拱手,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。
整个大殿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这是什么意思?
退大王的席?
项燕走后,原本热络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。
几个大臣凑在一起,压低了声音,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哼,什么东西,架子也太大了吧?”
“不过是打了一场小胜仗,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?竟敢不给大王面子。”
“你们看见没,他连兵符都还没交还给大王。莫非是想拥兵自重?”
楚王负刍坐在王位上,脸上虽然还带着笑,但那笑意,却怎么也到不了眼底。
他端著酒杯的手,停在半空。
他看着项燕离去的背影,眼睛微微眯起,一道寒光一闪而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