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明伸出六根手指。
“六十万。”
“非六十万秦国锐士不可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。
“这还只是前线作战的兵力,后方起码还需要四十万民夫转运粮草,保障后勤。”
“总计百万之众,方能奠定破楚的根基。”
尹正文脸上的那戏谑,彻底凝固了。
六十万。
王翦是这样对他说的。
“王上,非六十万不可。”
他看向顾明的表情,彻底变了。
惊疑,审视。
这小子,是谁?
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数字?
莫非他与王翦那老将,私下有过勾连?
不可能。
一个是赋闲在家的老将军,一个是市井之间的小商贾,八竿子打不著。
可这惊人的一致,又该如何解释?
尹正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,只是死死地盯着顾明,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。
顾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,但还是硬著头皮继续说下去。
“其二,选将不当。”
尹正文从震惊中回过神追问:“选将,哪里不当?”
“李信将军,年少有为,勇冠三军,有何不当?”
“先生,打仗不是街头斗殴,光靠一个‘勇’字是不够的。
顾明直言不讳。
“李信将军今年才二十九吧?太年轻了,也太顺了。”
“他最大的功劳,是灭燕之战时,率几千人追击燕王喜。可那算什么大战?说难听点,那就是亭长带着民壮抓捕逃犯,一场长途奔袭的追逐战罢了。”
“他最多指挥过几千人,你现在突然给他二十万大军,他能驾驭得了吗?”
“他的用兵风格,偏好奇谋险招,喜欢着眼于一城一地的得失,缺乏从全局出发的战略眼光。”
尹正文的心,又是一沉。
他不得不承认,顾明这番话,直击要害。
他当初选择李信,看中的,正是他的年轻气盛,那股敢打敢拼的锐气。
却忽略了他经验上的短板。
“战争的胜负,说到底,是两边将领指挥的对决。”
顾明侃侃而谈,完全进入了状态。
“李信若是遇到个草包将军,靠着大秦士卒的悍不畏死,或许还有几分胜算。”
“可他的对手,是项燕。”
“楚国如今面临亡国之危,必然是上下一心,主不疑臣。项燕这位老将军,能得到楚国最大的支持。”
“他一定会利用李信急于求成的性格,设下圈套,诱敌深入,然后聚而歼之。”
逻辑严丝合缝,有理有据。
尹正文沉默了。
后厨里,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。
良久,他抬起头。
“依你之见,当用谁为将?”
“这还用问?”
顾明一拍大腿,猛地站了起来,慷慨激昂。
“放眼大秦,除非武安君白起死而复生。否则,能破楚者,唯有一人!”
“老将军,王翦!”
“必须是王翦!”
“而且,必须给他六十万大军,让他带着去跟项燕对峙。”
“最关键的是。”顾明伸出一根手指,几乎要戳到尹正文的鼻子上,“秦王必须给予他绝对的信任!君臣同心,毫无猜忌!”
“然后呢?”尹正文下意识地追问。
“然后?然后就让王翦将军在那耗著!”
顾明嘿嘿一笑。
“王翦将军的打法稳。”
“他绝对不会主动进攻,就是筑起高垒,天天让士兵们好吃好喝,养精蓄锐。任凭楚军在外面怎么叫骂,他都充耳不闻。”
“就这么耗著,耗上一年半载,耗到楚军的锐气没了,耗到楚王开始怀疑项燕拥兵自重,耗到他们自己内部先乱起来。”
“到那个时候,王翦将军再找准时机,雷霆一击,一鼓作气,楚国必破!”
他一番话说得是口干舌燥,热血沸腾。
尹正文也被他说得心潮澎湃,仿佛已经看到了秦国黑水龙旗插遍楚国大地的场景。
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,产生了立刻下令,换帅的冲动。
就在这时,顾明却话锋一转,长长地叹了口气,重新坐了下来。
“当然,这也只是我瞎想想。”
“因为我知道,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李信会败,王翦能胜。”
“现阶段,秦王也只能用李信。”
“他,不可能让王翦挂帅。”
尹正文浑身一震,刚刚升起的那点热血,瞬间冷却。
他猛地攥紧了拳头,骨节根根泛白。
一股寒意,从心底深处,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这小子
他怎么会知道!
他怎么会知道寡人心中,最深的顾虑!
“为何?”
尹正文的声音,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为何秦王,不选王翦?”
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再次弥漫开来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浓烈。
顾明却浑然不觉。
“这还用问?制衡之术啊。”
他理所当然地说道。
“王翦,王贲,他父子俩已经灭了赵国和魏国,爵位都快封到顶了,现在是大庶长了吧?”
“要是再把灭楚这种天大的功劳给王翦,那接下来封什么?封侯吗?”
“到时候王家军功盖世,威望滔天,朝堂上下,军伍之中,尽是王家的门生故吏。”
“这不就是功高震主?”
“所以啊,秦王宁可用一个经验不足的李信去赌一把,也不会用一个稳操胜券的王翦。”
“因为用李信,赢了,是他秦王慧眼识珠;输了,损失的也只是二十万兵马,无损他君王的威严。”
“可要是用了王翦,就算赢了,这天下人记住的,也是王翦的盖世军功。”
“咔嚓!”
一声脆响。
尹正文手中的竹杯,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。
“先生?先生你怎么了?”
顾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。
他看着尹正文那副要吃人的样子,还有地上那堆竹杯的残骸,心里直犯嘀咕。
我说秦王,你激动个什么劲啊。
“你,你没事吧?脸色这么难看,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?”
顾明试探著问。
“要不我给你看看?”
尹正文还没回答,顾明就自己把话圆了回来,连连摆手。
“先生你别当真啊,我就是开个糖铺的,懂个屁的军国大事,都是戏文里看来的,胡说八道,当不得真,当不得真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小心地观察著尹正文的反应。
看这架势,这位大佬跟秦王关系匪浅啊,怕不是个铁杆忠臣。
自己刚才那番话,属实有点大逆不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