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明听了这话，非但不慌，腰杆反而挺得更直了。
“先生这话说的。”
“大秦律法严苛，赏罚分明，天下谁人不知？”
“我一个小小商贾，哪有胆子，又哪有门路去钻律法的空子？”
他这番话掷地有声，反驳得坦坦荡荡。
贿赂吏员？伪造功勋？
开什么玩笑。
被抓到就是死罪，他还没活够呢。
再说了，他的人品也不允许他干这种事。
尹正文没说话，等着他的下文。
“先生有所不知，商君之法早有规定。”
“战时，黔首捐粮千石，可赐爵一级，并免除一次兵役。”
顾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他指了指自己那间小小的店铺。
“托您的福，这红糖生意好得出奇，我赚了些钱。”
“再加上我过去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当，凑了凑，刚好够买一千石米。”
“今早米价涨到了一石百钱，我花了十万钱。”
“上午去米铺办的购粮券，下午府衙的爵位凭证就送上门了。”
顾明忍不住翘起嘴角。
“不得不说，咱们大秦府衙的办事效率，那是真的高！杠杠的！”
尹正文的心，却因为“一石百钱”这四个字，向下沉了沉。
扶苏那张忧心忡忡的脸，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米价，真的已经涨到了这个地步。
寻常百姓，怕是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。
发兵伐楚，是不是真的操之过急了？
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，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。
兵符已发，主帅已定。
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。
君王一言九鼎，岂能朝令夕改。
他换了个话题。
“你既有这十万钱，为何不留着做更大的生意？”
“偏要在这米价高昂之时，尽数捐出，只为换一个最低等的爵位？”
顾明摊了摊手，表情理所当然。
“为了免除兵役啊。”
“我这爵位是顺带的，主要是为了那张免征验传。”
他说的直白。
“我不想去打楚国。”
尹正文的脸色冷了下来。
“大秦男儿，当以公战为荣，马革裹尸，是无上荣耀。”
“你竟畏战怯战？”
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，让后厨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。
“先生误会了。”
顾明摆了摆手。
“我不是怕死。”
“我只是不想去送死。”
他叹了口气，神情有些落寞。
“我这人，孑然一身，没爹没娘的。”
“要是死在战场上，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，多不划算。
“再说了，要去也得去打那种能打赢的仗啊。跟着大军去收割军功，建功立业，我当然愿意。”
“可明知道是去送人头，白白送掉性命，我为什么要去？”
他这套歪理，把求生说得清新脱俗。
“小商贾的软弱之言。”
尹正文斥了一句，但语气里的寒意却消散了些许。
没爹没娘。
这四个字，让他心里某个地方，微软动了一下。
“你怎么就断定，此战必败？”
尹正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，只是那平静之下，暗流涌动。
“李信将军少年英才，用兵如神，曾率数千人攻取太原，威震一方。”
“如今给他二十万虎狼之师，灭一个内乱不止的楚国，何来败之一说？”
这是他和大将军王翦商议之后，才定下的方略。
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，有绝对的自信。
顾明笑了。
他走到尹正文面前。
“先生，恕我直言。”
“这一战，不仅会败。”
“而且，会是一场惨败。”
话音落下，尹正文放在桌案上的手，猛地攥紧。
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。
他统一六国的征途上，从未有过“惨败”二字。
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，竟敢如此口出狂言！
一股磅礴的杀气，自他体内升腾而起。
但他终究是嬴政。
他压下了心头的雷霆之怒，声音冷冰。
“给你一个辨法的机会。”
“说出你的依据。”
“若是信口雌黄，休怪我让你知道，什么是祸从口出。”
顾明毫不畏惧。
他伸出了三根手指，在尹正文面前晃了晃。
“此战必败，有三大原因。”
“其一，兵力不足。”
“其二，选将不当。”
“其三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你们，都小看了楚国，更小看了楚国那位老将军，项燕。”
话音刚落。
“放肆！”
尹正文猛地一拍桌案。
他霍然起身，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厨。
“竖子狂言！”
“大秦虎狼之师，横扫六合，所向披靡！何曾有过败绩！”
“你一介商贾，懂什么军国大事，竟敢在此信口雌黄，长他人志气，灭自己威风！”
顾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，整个人都懵了。
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暴跳如雷的男人。
这是干嘛呢？
聊得好好的，怎么突然就炸了？
“不是先生，你激动什么？”
顾明下意识地反问。
“我又没说大秦不行，我只是说李信这一仗不行啊。”
“再说了，伐楚的是秦王，赢了输了，那也是秦王的事。”
“你又不是秦王，何必气成这样？”
尹正文的怒火，被这句话堵在了喉咙口，不上不下。
他整个人僵在那里。
对啊。
我不是秦王。
我是尹正文。
我激动个什么劲？
他胸口剧烈地起伏，过了好半晌，才强行把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帝王之怒给压了下去。
“咳。”
他干咳一声，重新坐下，只是动作有些僵硬。
“我我身为秦人，听不得有人唱衰我大秦兵锋。”
这个理由，很强大，很秦国。
顾明了然地点点头，没再深究。
“先生你先别急着动气，你听我分析完，就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了。”
顾明也拉了张凳子坐下。
“我承认，大秦国力强盛，天下第一，这没人能否认。”
“可正因为如此，才有了轻敌之心。”
“狮子搏兔，亦用全力。楚国再怎么说，也是个有八百年国祚的诸侯大国，底蕴深厚。我大秦要灭它，就该拿出雷霆万钧之势，一击必杀。”
“可现在呢？只出兵二十万。”
尹正文冷哼一声，恢复了几分傲然。
“灭一个内乱不休的楚国，二十万，足矣。”
“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点，兵力不足，骄兵必败。”顾明摇了摇头。
尹正文带着戏谑地反问：“依你之见，需要多少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