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必了。
刘十八哑声开口，将铜钱推了回去。他抬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，缓缓扫过在场众人：
“我刘十八做了这些年驿卒，规矩我懂。这里，说到底还是官家之地。”
他不再多言，佝偻著背，退到了角落里那盏油灯照不到的阴影中。
另一边，周浩的仆从已手脚麻利地将带来的食盒打开。
因着人多，众人分坐了三张桌子。好在周浩有钱，每过一个地方都会采买，东西着实丰盛，有肉有酒，连带着几样时令鲜果，一一摆上了桌。
香气在这空旷破旧的大堂里弥漫开来，与角落里那股陈年的霉味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苏无名看了看桌上那泛著油光的炙肉，摇头失笑：
“周兄，你这哪里是赴任倒像是踏春出游。”
周浩笑着拍开酒坛泥封，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：
“人生苦短，何必委屈自己？苏兄，卢兄，还有苏老丈，都过来坐吧，酒肉管够。”
婉儿挨着周浩坐下，在这陌生又透著股阴森气的驿馆里，她总觉得离他近些才安心。
几人正用着饭，角落里那片阴影忽然动了，刘十八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，。
“两位上官慢用。”
他声音干涩，眼皮半垂：
“若是用完了，可往右厢房歇息。第一间宽敞，第二间洁净，适合女眷。其余房间皆不干净。”
说完，他转身便要出去。
“站住。”
刘十八身形一顿，缓缓转过头。
只见卢陵风已经站了起来，他虽无官身，但多年武官的气场仍在，此时更是理直气壮地朝前踏了半步：
“我们这许多人，你只给两间房？即便驿馆荒废，难道连像样的上房也腾不出一间？”
“驿馆有上房两间，怎么了？”
刘十八的声音依旧干涩。
“怎么了？”
卢陵风冷笑一声，上前一步：
“既有上房，为何不让我等入住？你这是何意！”
“右上房”
刘十八抬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，缓缓扫过众人：
“我刚才说的‘不干净’，指的便是那里。周中丞，苏司马你们当真敢住？”
他语速极慢，字字拖着尾音，在这雨中的空堂里，平添了几分阴森。
卢陵风还要再争，周浩心里已经骂娘了。
“我这暴脾气”
周浩放下酒杯，看向刘十八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：
“打扫出来，我们住了。6邀墈书枉 首发”
刘十八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，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“呵”音，像是被噎住了。
他本是见周浩与苏无名比较和气，想拿话吓唬一番，逼他们退让，哪知这位御史中丞根本不接招。
“这”
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，声音也急促起来：
“您您要不还是住右厢房吧？我保证那儿干干净净，我再亲自去洒扫一遍右上房，是真的住不得啊！”
他话里带上了几分哀求，右厢房至少在他掌控之内，他那两个兄弟还不敢乱来。可右上房那里头的机关暗道，若真让这位死在这儿，那可是天塌下来的祸事！
“怕什么？”
周浩却已起身，掸了掸衣袖：
“我等既敢南下，还惧这些不成？”
他转头吩咐：
“阿武，带两个人上去，把右上房打扫出来。我与夫人今晚便住那里。”
“是！”
另一桌上，一名精悍的仆从立刻放下碗筷，点了两人便往楼梯走去。
刘十八还想阻拦，张了张嘴，却见那几人脚步利落，转眼已上了楼。他僵在原地，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攥紧。
“右上房既然周中丞住了。”
卢陵风这时忽然开口：
“那左上房呢？莫非也不能住？”
刘十八缓缓抬起头，那张苍白的面孔在昏黄灯下更显僵硬：
“左上房按大唐驿制，非五品及以上官员，不得入住上房。南州为下州，司马品级未及。”
“当然，若是在职官员出身崔卢李郑四姓，亦可破例入住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旁的卢陵风已经嗤笑一声，挺直了腰背。
“你既然懂大唐的规矩。”
他扬起下巴，那股子世家子弟的桀骜劲儿此刻毫不掩饰地浮了上来：
“那就赶紧把左上房也收拾出来吧。”
“我乃范阳卢氏，卢陵风。”
堂内霎时一静。
连苏无名都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。周浩握著酒杯的手顿了顿，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“这样子还真是欠抽啊。”
刘十八干涩的嗓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震颤：
“你是范阳卢氏出身？”
“怎么？”
卢陵风眉梢一挑，那股“爷就是出身好”的气场更强了：
“不像吗？”
刘十八沉默了足足数息，仿佛在消化这个信息，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，恢复了一贯的死板：
“难怪。但，你是苏司马的私人参军，并非在职官员。按制即便姓卢，亦不能入住上房。”
“你！”
卢陵风像是被迎面塞了一团湿泥，那口气堵在胸口，上不去下不来，整张脸都憋得有些发红。
周浩一个没忍住，差点被酒呛到。他赶紧低头，借着酒杯遮掩，嘴角却已经咧到了耳根。
这刘十八是个妙人啊！
他默默在心里给对方竖了个大拇指，决定暂时不计较刚才那点“不干净”的小恐吓了。
再看卢陵风，已经蔫头耷脑地坐回凳子上，对着碗里的胡饼运了半天气，才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，仿佛在啃谁的骨头。
周浩忍着笑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那叫一个“诚恳”：
“卢兄，想开点。右厢房就右厢房嘛，地方肯定比我那‘不干净’的右上房宽敞，是不是？”
卢陵风嚼饼的动作一僵，缓缓转过头，用一种“你是不是在讽刺我”的眼神盯着周浩。
他，堂堂金吾卫中郎将（前），出身范阳卢氏，居然有一天要被一个驿卒驳了面子。
“好气！”
可他还没办法反驳。
周浩腰间软肉忽然被轻轻一拧。
侧目一看，婉儿正挨着周浩，眉眼弯弯，朝他悄悄眨了下眼。
周浩立刻会意——准是这丫头捣的鬼。
“哼等著吧，婉儿，看我到了南州怎么收拾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