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碾过泥泞,又行了一小段,前方道旁终于现出一座建筑的轮廓。
那是一座驿站,但形制颇为破败。门上悬著一块歪斜的木匾,字迹已被风雨蚀得模糊难辨。
“且慢。”
苏无名忽然出声,从怀中掏出一卷驿路图,就著车内昏暗的光线细看:
“不对按驿图所载,此段官道并无驿馆标注。”
周浩挑起车帘望去,目光在那座孤零零的建筑上停了片刻。
甘棠驿。
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,终于到了。
“看这模样,怕是早已荒废了吧。”
他语气平常地说道。
“管他荒废不荒废!”
卢陵风已利落地跳下车:
“马上就要下雨了,先找个地方落脚吧!”
他大步走到驿馆门前,抬手便用力拍打那扇朽旧的木门。
“啪啪啪——!”
“开门!里头有人吗?”
敲击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片刻死寂。
就在卢陵风准备再拍时,门忽然“吱呀”一声,缓缓向内拉开一道缝隙。
距离最近的卢陵风吓了一跳,直接后退半步。
“什么人?”
他低喝一声,声音在这里显得格外紧绷。
门彻底开了。
一个身着暗红近黑衣袍的驿卒,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内。他面色苍白如纸,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,整个人透著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神似的萎靡。
周浩眯了眯眼——刘十八。 这副标准的“阴间作息”模样,倒是和印象里对得上。
婉儿和侍女在车边瞧见,不由得轻吸了口气,向周浩身侧靠了靠。昏沉的天色、破败的驿馆、加上这么一个气息奄奄的守门人,任谁看了心里都得咯噔一下。
刘十八眼皮半抬,有气无力地扫了门外众人一眼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:
“扣我大门还问我是谁?”
“我们是南下赴任的官员。”
苏无名上前一步,拱手道:
“眼看大雨将至,想在此借宿一夜,还望行个方便。”
刘十八慢吞吞地摇了摇头,语气没有丝毫波澜:
“这里住不了人。”
说完,也不等回应,他便抬手,“砰”地一声将门重新合拢。
“你!”
卢陵风话还没出口,那扇破门已经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合拢,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。
他僵在原地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想他堂堂前金吾卫中郎将,范阳卢氏,何时受过这种待遇?更何况后面这么多人看着,脸上一时挂不住,拍的更加用力。
“啪啪啪啪!”
门突然又被从里面拉开,正往前凑的卢陵风一个踉跄,差点直接扑进刘十八怀里。两人脸对脸,鼻尖几乎相碰,连对方眼底那一片青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刘十八那张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,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,嘴角抽搐了一下。
这距离,属实有点过于“亲密”了。
周浩现在只能后悔,这是古代没有相机。
卢陵风猛地后撤一步,抢先开口,试图用气势掩盖尴尬:
“你这门上明明挂著‘甘棠驿’的牌匾!你身上穿的也是驿卒公服!既是官驿,为何不接待过往官员?!”
刘十八慢慢眨了眨眼,半晌,他才用那种有气无力的调子回道:
“此地原是官驿。如今已废,新驿设在十里之外。诸位还请移步。”
话音未落,天际滚过一声闷雷。
周浩抬眼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,上前一步,语气不容商量:
“雨就要下来了。我们一行人有女眷,赶夜路不妥,再寻十里外的驿馆更不现实。今日,我们只需一处避雨的屋檐。”
他话音一落,身后几名健仆已默契地上前半步,虽未动手,但意思已然明了。
刘十八的视线缓缓扫过眼前这群人——有官,有兵,有女眷,还有个背着药箱探头探脑的老头。他沉默了半晌,喉结动了动,最终侧身让开了门缝。
就在众人准备鱼贯而入时,他忽然抬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,用那副干涩的嗓音幽幽补了一句:
“既然你们非要住有些话,我得说在前头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
“这驿馆可不太干净。”
众人闻言,只当是这古怪驿卒的推托之词,并未放在心上。仆从们利落地将马车和马匹牵进院中,开始拴马安置。
周浩则吩咐:
“把咱们自己带的干粮和炊具拿出来,今晚就吃这些。”
他记得甘棠驿的“特产”,可一点儿也不想尝。
待到刘十八推开吱呀作响的大堂木门,众人进去后倒是略感意外。厅堂虽陈旧空旷,桌椅却擦得颇为干净,仿佛时常有人打理。
几乎就在最后一人踏进门槛的瞬间,外头“哗啦”一声,酝酿了许久的暴雨,终于倾盆而下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瓦檐上,声响密集如擂鼓。水汽混著泥土的腥气从门缝里渗进来。
众人看着门外瞬间模糊的雨幕,都是一阵庆幸。
“还好进来得及时。”
苏无名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水汽,轻叹道:
“若是被这场雨浇透,在这荒郊野岭生了病可不是玩笑。”
婉儿与侍女靠坐在避风的角落,暗自松了口气。这一路南下,虽不及长安繁华,好歹也是人烟不断。如今深入这荒僻之地,夜宿于驿站中,倒是生平头一遭——也算解锁了一番新体验。
苏无名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小布袋,掂了掂,数出二十文铜钱,走到刘十八面前递了过去。
“既然此驿已废,但我等既是借宿,便该付些酬劳。这些钱,权当房资与柴火钱,你看可够?”
刘十八诧异的看着苏无名,没想到对方还挺讲理的:
“敢问上官如何称呼?”
苏无名温和一笑,侧身引荐:
“在下新任南州司马,苏无名。”
他手臂微抬,引向周浩:
“这位是御史中丞周浩周中丞,持节巡察黔中道。”
最后,他的目光落到卢陵风身上,只略作停顿,便从容续道:
“至于这位乃是在下赴任所携的私人参军,卢陵风。”
“其余皆是周中丞的家眷与随行仆役。”
刘十八随着他的介绍,目光依次扫过。
听到“御史中丞”与“持节巡察”时,他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几不可察地一凝,本就佝偻的身形似乎又无声地往下沉了半分。